毛藝霖

(資料圖片)厲有為。圖/asianewsphoto
厲有為曾擔任過深圳第六任市長、第五任市委書記。1990年12月,厲有為在湖北省副省長任上調往深圳,出任深圳市委副書記兼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此后,他又先后升任中共廣東省委常委、深圳市市長、市委書記。
厲有為在深圳特區任職的8年,正是深圳深入改革、快速發展的黃金時期。在此期間,厲有為不僅見證了鄧小平南巡,而且還經歷了兩場轟動全國的大辯論:一場是學者胡鞍鋼發起的“特區不能再特”之爭論,另一場則是1997年厲有為在中央黨校寫的畢業論文《關于所有制若干問題的思考》一文引起的爭論。
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已經開始向縱深推進,而深圳特區已經進入第二個十年。彼時,內地的改革已經開始“全面開花”,改革創新舉措已經不再是深圳特區所獨有,但深圳仍然走在前列。
1992年,鄧小平第二次南巡之后,深圳開始了第二次創業。時任深圳市委副書記兼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厲有為參與安排了鄧小平南巡的接待工作,并作為主要陪同者見證了這段歷史。
“那是我人生中最受教育、最受振奮、最受鼓舞的5天?!眳栍袨檎f。
回首在深圳任職的8年,厲有為感慨良多。他既有參與這段歷史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也有對改革中某些未竟事業的遺憾。
近日,在位于深圳的家中,厲有為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中國新聞周刊:在深圳工作期間,給你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厲有為:印象最深的應該是鄧小平同志1992年的南巡深圳。那是關系中國前途命運的關鍵歷史時刻。特區姓資還是姓社?特區還要不要存在下去?特區向哪個方向改革?社會主義能不能搞市場經濟?社會主義怎么搞市場經濟?這些是關乎中國的命運和發展方向的大問題,可當時這些都成了問題。我們這些在一線的干部十分渴望在這些重大問題上有個明確、正確的指導。
正在此時,小平同志南巡深圳,深刻地、正確地、斬釘截鐵地回答了這些問題。這使特區人民振奮,使全國人民鼓舞,使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繼續向前。這是我在深圳工作八年印象最深刻的事件。
中國新聞周刊:當時,深圳十分重視產業結構調整、發展高新技術產業,這一點很有先見之明。作為深圳市領導,當時你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厲有為:我當時認識到,深圳地域很小,而且沒有資源。由于改革開放初期的歷史條件所限,深圳吸納了一些污染環境并處于產業鏈低端的產業。為了深圳的未來,就必須進行產業結構調整,必須調整掉例如小印染廠、小電鍍廠這樣的企業。但是,這些企業與當地村民的利益緊密相連,因為村里可以拿工繳費,可以廠房出租。
當時,深圳的一些村委會主任聯名寫信,向省委、省政府告我的狀,說我主張產業結構調整、淘汰落后企業的做法是公然侵犯村民利益,是與廣大人民群眾唱對臺戲。他們要趕我走。當時廣東省委書記謝非找我談話,傳達了一些村主任的意見。我向謝非書記匯報了深圳發展高新技術產業、招聘科技人才的做法和想法,并說明不淘汰落后和低端企業,不但深圳不可持續發展,而且環境也承受不了。
我當時對謝非書記說,僅蛇口一小塊地方,就有五十多家小印染廠。這怎么了得?
我還給他匯報深圳高新技術企業發展已有了好的措施和好的勢頭,其中講了華為公司等幾個高新企業的例子。謝非書記聽進去了,沒有批評我,但也沒說村主任告的不對。
謝非書記當時決定,派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鐘陽勝帶調研組來深圳調研。鐘陽勝如實進行調研并寫了報告。謝非書記為慎重起見,還親自來深圳調研。我全程陪他參觀了深圳有發展潛力的高科技企業和南山高科技園區。當時我們市政府出臺了推動科技企業發展的幾個規定,我們也將這個情況如實匯報。
謝非書記非常高興,決定推廣深圳產業結構調整的經驗,后來在深圳舉行了技術創新的全省現場經驗交流會。這個交流會對深圳高新技術產業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使我們的決心更大、勁頭更足、步伐也加快了。
所以說,告我狀的村主任們實際上是幫了我大忙。
中國新聞周刊:當時深圳發展農村股份合作制也走在全國前列,其背景是什么?
厲有為:在全國農村實行土地聯產承包以后,深圳農村經濟怎么發展才能適應深圳的快速發展和快速實現農村城市化?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大課題。
當時怎么做我們也拿不準。我就去中央黨校請教王鈺教授,并請他當我們的顧問。王鈺教授很高興。于是我們決定在深圳的衡崗鎮召開全國第一次農村股份合作制研討會,總結、豐富、發展橫崗鎮的做法。
當時王鈺教授說,咱們在國有工業企業推行股份制,阻力很大,認識很不一致。那么,咱們就先不推動工業企業股份制,咱們先推動農村股份合作制改革,來個“農村包圍城市”。
在我們制定了農村股份合作制改革的方略之后,就利用全國進行農村社會主義教育活動的機會,全力推行農村股份合作制,把村民轉變成股民,普遍建立農村股份合作組織和制度。農村股份合作企業的分紅制度與精神文明指標掛鉤,如與計劃生育、火葬、制止吸毒等掛鉤,促進了農村精神文明建設,大大推動了農村經濟的發展。這為農村城市化打下了基礎。
當然,現在回頭看,那種農村股份合作經濟組織形式和分配方式只適應當時的歷史條件,是初級階段,與真正的股份經濟還有距離,還要發展提高。在深圳市人大有了立法權之后,又首先為股份合作經濟組織立了法,促其健康發展。
深圳有個令人欣慰的現象,那就是越往基層越富。當地農村基層比市里機關干部富。這讓我們很欣慰。
中國新聞周刊:據說,深圳整個城市沒有農村,全部都城市化了,這在全國是唯一的吧?當時是怎么做的?
厲有為:可能是唯一的。我們的城市化大體分兩步走:第一步是特區內的羅湖、福田、南山三個區城市化;第二步是特區外的寶安縣撤縣建區,然后城市化。
第一步城市化很關鍵,難題不少。最主要的難題,是城市化后,農村土地轉變為國有,怎樣才能不損害村民利益,使城市化順利進行;其次,原來村行政組織與經濟組織是合一的,城市化后就要分開,而怎么分得好是個難題;再次,原來農村可生二胎,城市化后轉為城市居民就不能生二胎了,這對適齡婦女工作較難做;還有就是三個區農轉城有4萬多人,國家沒有這么多農轉城戶口指標。
為了解決問題,我找到時任國家計委郝建秀副主任,她說,有為同志,我全國一年指標都給你也不夠,我沒法答應你。我說,我一不要錢,二不要物,只要有人查我時您給我承擔一下,別處分我就行了。郝主任聽后哈哈大笑。就這樣,我們突破了國家農轉城戶口指標,完成了第一次特區內城市化。當時,我們組織調研了三個多月,制定了特區內城市化的方針政策文件,按設計的路線圖順利實現了。
第二次城市化,分兩步走,第一步是撤縣建區,由一個寶安縣,分建成寶安和龍崗兩個區。這兩個區,寶安是老城區,有基礎;龍崗區完全是新建的,依市里的財力和運作機制看,完全可以在3至5年建好一個新城區。這個目標在三年內實現了。現在看龍崗新城區,規劃很好,發展很快,完全是欣欣向榮的面貌,是后發優勢充分顯現的現代化城區。
第二步是農村土地國有,村民轉為城市居民。全市就地城市化。這是在我卸任之后才完成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主政深圳的那幾年,著重建立市場經濟十大體系和四大運行機制,主要內容是什么?
厲有為:我當政那幾年,可以說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經濟體制改革上,建立市場經濟十大體系和四大運行機制,是我們努力改革的成果。
深圳研究人員專門寫了一部書,專門講市場市場經濟十大體系是怎么建成的。這十大市場經濟體系包括:市場形成的價格體系,與國際接軌的國民經濟核算體系,國有資產管理經營體系,社會保障體系,社會服務體系,生產資料占有體系,生產要素市場體系,分配體系,政府調控體系和法律體系等。具體內容相當豐富,涉及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調整和具體操作和運行,都是彼此聯系,環環相扣的。
在此過程中,形成市場經濟的四大運行機制,即發展的動力機制、市場競爭的壓力機制、法律的強制力機制和道德的自制力機制。這四個力形成合力,就是市場經濟的運行機制。當時我概括成四句話,“政府培育市場,市場解放政府,政府解放企業,企業解放生產力”。
我們把一系列工作的落腳點放在解放生產力上,說到這里你就會了解深圳當時的經濟發展速度為什么那么快了。
中國新聞周刊:在深圳任職期間,有沒有想干但沒干成的事?
厲有為:有。就大事來說,有兩件事當時沒干成,我很遺憾。第一件事,是根據鄧小平同志的教導,要在內地再造幾個香港。
我認為所謂“造香港”,是利用自由貿易區的機制,發展我們的生產力,并帶領國內其他地方參與國際市場的競爭。我認為,在內地“造香港”,深圳是最有條件的,于是我們組織力量研究設計自由貿易區方案。方案設計好了后,有人給上面傳了話,到中央領導那里,就變成了“厲有為要和香港合并”,于是我挨了一頓批,方案也就搞不成了。
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深圳才有了前海那小塊地方是實現了自由貿易區。
另一件事,是想在財產占有社會化方面做些試驗,試圖形成強大的、人數眾多的、有產的勞動階級(也可稱為“中產階層”),以實現社會和諧,防止兩極分化。
于是我們實行了農村股份合作制,有條件的國有企業則組織上市,成為公眾股份公司。中小國有企業實行職工內部持股制,為此我們制定了條例和實施辦法。對于高科技企業,實行科技發明者、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持股制,深圳華為公司制定的企業《基本法》的關鍵內容,就是技術人員管理人員和骨干職工持股制。中興通訊則是另一種類型的職工持股制,實踐證明這條路子是能走通走好的。

深圳,當年的改革開放領頭羊,能否在經濟發展和深化改革等方面實現新突破、再上新臺階,各界都矚目以待。圖/CORBIS
但是很遺憾,在市、區的中小國有企業中,職工持股制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形成大氣候。我認為這件事要不斷總結經驗,應該繼續朝這個方向前進。這件事可以說只實現了一半,沒有全面實現,我也感到很遺憾。
中國新聞周刊:退休后,你還繼續關心國家大事,網上熱傳你寫的關于政治體制改革的長文,人稱“萬言書”。這個文章是怎么形成的?退休后,你的生活是什么狀態?
厲有為:作為我黨一手培養起來的干部,關心國家發展是必然的事情。我前年寫的“關于政治體制改革若干問題的思考”一文,是出于對形勢的分析判斷,出于對改革的迫切心情,出于對政治經濟學理論的初淺認識,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以問題導向寫出來的。最初是征求意見稿,我只給了幾位出身自基層黨支部書記的黨的領導人,請他們提出意見,但沒有任何反饋。
隨后,特區報社社長黃洋略同志拿去看,就決定發表在他掌管的《經濟導報》上,于是引起了網上熱議,其中有香港某雜志挑撥性的評論。文章觀點無論是否恰當,它代表了一個共產黨員對黨對國家的一顆赤誠的心。
在組織的關懷下,我的退休生活豐富多彩,我收藏牛的雕塑和牛的書畫作品和繡品,因為深圳是拓荒牛起家。這些藏品有1560件,已經分十批全部捐給了深圳市政府收藏。我還參加了長青詩社,經常與詩友們聚聚,玩玩詩詞以陶冶情操。再有時間就是看看報紙和電視新聞,這是每天的必修功課。
中國新聞周刊:你對深圳的未來有什么期許和建議?
厲有為:我們的新市委書記馬興瑞同志已經到位了,我認為他是個干事業的人,他一定能帶領深圳人民把深圳深化改革和擴大開放的事業搞得更好,把深圳建成一個內地的香港,為國家做出更大貢獻。也希望國家給深圳插上翅膀,讓它飛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