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如果生活的軌跡總是在自己的“控制”范圍內,自動控制學家褚健現在可能已經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了。可是如今,他在浙江省湖州市看守所里,每天坐在幼兒園小朋友用的那種塑料板凳上彎著腰寫作。最近,他剛剛寫完了一份200多頁的“中控創業史”。
1989年,在日本完成博士學業的褚健偕妻子回國,為了省錢,他們選擇了乘坐輪船這一最慢的交通工具回到杭州。回國之前,褚健一直記著他的導師橋本伊織的一句話:“日本有今天,我們這代人做出了重大貢獻。”褚健希望等到自己50歲的時候,也可以對后輩們這樣說。正是抱著這樣的思想,他在日本學成后堅決選擇了回國,而不是留在那里。
2013年10月,年屆50歲的褚健正在為入選工程院院士準備第二輪答辯,身為浙江大學副校長、中控科技集團(以下簡稱中控)總裁的他卻突然因涉嫌貪污而被刑事拘留。
當年,褚健在浙江大學老校區離農田不遠的兩間教室里創建了中控,如今在杭州市濱江區,錢塘江畔的中控科技園與西湖隔江相望,這家中國工業控制領域的旗艦企業所在的雙子星大廈,成為當地的標志性建筑。而此時,它的創始人已經在看守所里度過了近兩年的時間,還在等待著對其涉嫌貪污、行賄案的審判結果。
1993年年初,褚健拿著浙江大學出具的一張20萬元支票的第四聯,去杭州市工商局注冊成立了一家全民所有制公司。實際上,就連這張支票上的金額也是褚健自己想辦法借來的,而并非浙大真正的注資。
當時,褚健給公司起了個“霸氣”的中文名字——“中控”,英文則是SUPCON,即super control的縮寫,寓意著要做中國最好的控制系統。霍尼韋爾是工業控制領域全球領先的公司,褚健的夢想,就是要做“中國的霍尼韋爾”。
自動控制技術涉及生活、商業、工業乃至國家安全的防護。在這一領域,新的理念、技術和解決方案一直由西方發達國家領先。褚健在日本留學時,曾參觀過一些幾乎見不到工人的鋼鐵廠,寬敞明亮的中央控制室監控著所有復雜而危險的生產過程。他所看到的,是當時工業控制領域最先進的分布式控制系統(DCS)。
工業控制系統是所有重大工程、市政基礎設施、重大裝備的“大腦和神經網絡”。煉油廠、電廠、化工廠里的所有機械設備,都需要由這樣一個“神經網絡”聯系起來,使其在后臺“大腦”的統一指揮下,協調運轉。如果這一系統不聽使喚,就會造成停產、爆炸、人員傷亡等事故。
但是在1993年時,國內各領域所使用的工業控制系統都是歐美、日本等國制造的。政府從1985年起就投入巨資,組織多家科研機構集體攻關,歷經10年,耗資上億元,最終也無所作為。
創業之初,褚健對于研發DCS控制系統的風險并非不知,但在衡量了這一項目的商業前景和對國家安全的重大意義后,他仍決定朝這個方向突破。他利用手里僅有的幾本國外產品廣告手冊,決定以中國石化領域用得最多的日本橫河電機公司DCS實時監控軟件做為參照物。當時,他們無法知道橫河是如何關聯監控界面的,更無法知道實時監控界面是如何與控制站中各種硬件模塊,以及與面向實際工業現場的實時數據進行關聯的。但中控的開發人員仿照這些監控界面,再結合他們的經驗和中國客戶的實際需求,硬是開發出了第一版實時監控軟件,再加上自主組裝的硬件,制造出第一款DCS產品“JX—100”。
由于缺乏資金,褚健不得不在連產品影子還沒見到的時候就做推銷。在連續遭遇了各種軟釘子之后,他找到浙江巨化集團下屬一家錦綸廠。該廠儀表車間主任章全是褚健的大學同學,他認同褚健的看法:分布式控制系統代替常規儀表,將是今后化工業的發展方向。于是,章全說服廠長,給了褚健第一個訂單,價值38萬元——這一價格,只有國外同類產品的三分之一。
“他們展示給用戶的只是一套投運時間不足一年的小系統,外觀和顯示界面更是不敢恭維,唯一的賣點大概就是系統的冗余技術。”章全回憶說,“可短短幾個月后,一套外形漂亮、功能齊全的系統就誕生了,這不得不令人對他們的能力刮目相看。”章全后來也加入到褚健的團隊,如今,他已是中控信息公司的副總裁。
在有了初步發展后,由于求勝心切,中控很快推出了型號為JX—300的新一代分布式控制系統。但市場證明,這是一款不成熟的產品。公司因而再度陷入困境。褚健創業時拉來的第一個合伙人、時任常務副總的楊穎,與他發生了嚴重分歧,公司面臨著分裂的危機。對此,褚健在回憶錄里說,這與聯想的“倪柳之爭”頗有些類似。
1994年,中關村幾乎所有的知名電腦公司都放棄了最難且無取勝機會的自主品牌經營,轉做國外品牌代理,例如,長城公司代理的是IBM,方正的是DEC,四通則代理康柏。在此形勢下,聯想內部也爆發了激烈矛盾。表面上看,是當時的公司總工程師倪光南就股權問題狀告總經理柳傳志,但本質上,是技術優先還是市場優先、還要不要自主研發“中國芯”的路線之爭。基于現實的生存壓力,聯想高層選擇站在柳傳志一邊,倪光南被迫退出公司,回歸學術。如今,雖然聯想已經成為國際知名品牌,中國也已經制造出世界上運行速度最快的超級計算機“天河二號”,但計算機的核心——芯片技術依然牢牢掌握在外國人手中。2015年4月9日,美國政府就下令,禁止英特爾公司向與“天河二號”有關的中國四家機構出口用于系統升級的新一代芯片。
當時在中控,楊穎堅持認為,因為JX—300問題很多,要讓研發部門解決問題后再推向市場。為填補這個時間空檔,他已經和西門子談好了,先代理他們的PCS—7控制系統,也可以順便學習對方的技術。這聽上去符合當時國家提倡的“用市場換技術”和“引進-吸收-消化-再創新”的思想,但褚健憑直覺感到不妥。
他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時中控已經內外交困,四面楚歌,說不準什么時候就關門歇業了。如果僅僅為了生存,楊穎的想法、做法不僅無可厚非,而且完全正確。但我的目標是創建中國自動化控制產業的自主品牌,如果代理別人的產品,會嚴重傷害我們的斗志與自信,就像中國的汽車行業一樣,合資再多也打造不出自己的東西。”
兩人意見始終無法統一,楊穎因此拉上幾個“鐵桿”離開公司。在褚健找一些骨干人員一一談話后,終于將幾個人挽留了下來。但此后,中控并未能立即按照褚健的心愿發展。不久他忽然得到通知:浙江大學選擇3家校辦企業打包上市,成立浙大海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中控入選其中。上市后的公司以計算機學院的半導體產業為重心,對中控事業的發展不看好也不支持,并希望剝離中控。后來,為了給建設紫金校區籌措資金,浙大要賣掉上市公司,褚健等人又趁機將中控贖回來,恢復了獨立發展。這一折騰,就使中控走了5年的彎路。
在此期間,褚健等人又在外面成立了其他幾家帶有“中控”字眼的公司,幾家公司的股權互有交叉,十分復雜。代理褚健案的律師看了卷宗后感嘆,這是他迄今為止看到的股權更迭最為頻繁的公司。而褚健被指控關于利用股權變更侵吞國家財產的罪名,正是發生在這一期間。
獨立門戶之后,中控終于走上正軌。2006年,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中科院院長的路甬祥在考察中控時指出,中科院與北京的很多其他企業,如聯想集團都是“貿工技”的發展模式,而中控是典型的“技工貿”模式,而且取得了成功,“這條路更難,你們真的不容易”。

浙江杭州中控科技集團大樓內,工作人員在休息。圖/IC
科技領域有一種說法叫作“得標準者得天下。”誰掌握了標準的制定權,誰就能掌握市場競爭的主動權。標準通常是由一個專利群來支撐,一旦成為行業標準的制定者,企業就站在了整個行業的最上游,每年坐收巨額專利費。
如果說基于模擬信號的DCS是上一代工業控制系統的典范,那么從2000年開始,各大跨國公司都開始投入力量研發一種新型的控制系統——新一代高速現場總線技術。褚健注意到了這個形勢,決定切入這一領域。2001年,在國家科技部“863”的支持下,實時以太網總線技術(EPA)正式立項,由中控與浙江大學牽頭,聯合中科院沈陽自動化研究所、清華大學、大連理工大學等多家機構進行技術攻關。
過去,業界都認為以太網(即局域網的一種技術標準)不適用于工業領域。1996年,中控率先在自己的DCS產品上使用了以太網。那時還比較心虛,不敢聲張。沒想到過了幾年,工業以太網已變成一種趨勢。因此,中控起初提的是要做國家標準;研究了一段時間后,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研究并不比國外晚,甚至還超前一點,中控完全有能力使EPA成為國際標準。
在經歷復雜的國際談判之后,2007年12月14日,由浙大中控領銜制定的工業通信網絡標準EPA正式被國際電工委員會發布為國際標準。這意味著,國際工業自動化領域標準由國外壟斷的現狀被打破,中國企業也開始參與制定該領域的游戲規則。
褚健走自主創新之路的思想確實吸引了一批追隨者,2001年加入中控的鄒驍就是其中之一。在褚健事發之后,他已經離開了公司,開始自己創業。鄒驍透露說,其實褚健在幾年前就已經獲得過院士候選人提名,但他都沒有動心,也沒有為此做什么努力。但到了2012年前后,他開始意識到,在中國,只有當上了院士,才有資格、有能力匯聚更多資源,做更大的事情,因此才對參選工程院院士熱心起來。“這更大的事情,指的就是工業控制領域的國家安全問題,他想在更高層面上做一些事。”
隨著信息技術的不斷升級,工業控制領域的確與國家安全有著越來越緊密的聯系。2014年,美國《連線》雜志記者Kim Zetter在《從倒計時到零:震網病毒和世界首個數字武器的啟用》一書中透露了發生在工業控制領域的一個神秘的故事:2006年,美國為了制約伊朗,在其核設施的鈾濃縮離心機上植入了一個名為“震網(Stuxnet)”的病毒軟件,導致伊朗的2000臺離心機報廢。
這一戰術非常高明:嶄新的離心機裝進工廠,沒用多久便告損壞,日常的生產工作變成了不停地更換離心機。納坦茲核工廠始終無法形成穩定的濃縮鈾生產能力,遠比一次災難后迅速重建更加折磨。而不懂技術的伊朗人卻一直以為是離心機質量問題,根本沒有想到是控制設備的“神經網絡”感染了“病毒”。震網病毒攻擊了不止伊朗一個國家,全球范圍內,至少有數十萬臺電腦受感染。這是世界上第一例針對工控系統的病毒。
這個頗有冷戰色彩、聽起來像是“陰謀論”的故事,很早就引起了褚健的注意,并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作為業界專家,他在2012年發表了一篇文章《重中之重:工業控制系統安全的盛世危言》,在文中提出了這一問題,并在公司內布置力量開始研究這類技術。
經過初步的研究,中控很快也實現了震網病毒所達到的功能,如通過互聯網遠程攻擊杭州某自來水廠;或使用遙控器令一輛未做任何改動的小汽車任意熄火、加減速、急停;或者通過軟件導彈攻擊城市地鐵系統,使其發生混亂等。“中國很多電廠、水廠的工業控制系統都是西門子、霍尼韋爾等國外廠家的,它們就像微軟的操作系統一樣,都留有‘后門。雖然工控系統是與互聯網隔絕的,但技術上仍可以實現遠程控制,讓你的電網癱瘓、大壩決堤。”鄒驍解釋說。
“褚健被逮捕后,相關科研工作已造成很大影響,會大大拖后我國控制系統安全領域的及時應對。”這是四名工程院院士王成、蘇君紅、鐘山和周立偉給中央打的一份緊急報告中的話,他們從技術的角度表達了對褚健一案的關注。對此,國務院參事、科技部原秘書長石定寰則表示:中國控制系統領域的自主產業正面臨著“全軍覆沒”的危險。
就在褚健創辦中控的1993年,財經作家吳曉波任新華社浙江分社記者,他在當年發表的一篇報道中說:“褚健最近又成了新聞人物。3年前,他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副教授,而現在他又即將出任一家工業自動化工程公司的總經理。這位在國內年輕一代學者中較為知名的青年博士‘下海,在校園內外引發了種種議論。”吳曉波用這篇報道的標題表達了自己的疑問:少一個科學家,多一個企業家,合算嗎?
如今,吳曉波的問題還沒有標準答案,只是,不僅科學家褚健消失了,企業家褚健也在面臨倒掉的危險。對于今天的情形,吳曉波總結說,似乎存在著一個“褚健困境”:在現行的高校科研體制下,若一個科學家欲將某一技術進行產業化開發且從中擁有個人產權,那么,產業做得越大,他的犯罪幾率就越高且犯罪金額越大。褚健的遭遇有非常大的典型性,幾乎所有在高校內從事產學研工作的人都有極強烈的共鳴,這也是為什么褚案受到廣泛關注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