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祎

與以往國外的良渚文化主題展不同,北大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的展示沒有做成大英博物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那樣的文物展,或是像中國國家博物館在良渚遺址發現70周年紀念時舉辦“良渚文化精品展”所體現的國寶展風格。
我們目見的主體更像一個“現場”——通過情景復原,實現了良渚遺址群中一個重要墓葬的下葬與發掘過程的時空轉化,從考古視角進入良渚社會權力和信仰的探尋。
考古學中對墓葬的分析,難點常常在于如何分辨生死之別:哪些反映了“死者的空間”——墓主的身份標識,即權力的物化形式;哪些反映了“生者的空間”——社群的共同習俗、傳統和精神世界,即信仰的體現。
展覽的第一部分“王的葬禮”,首次將反山M20整墓展出。專家們按照實際尺寸復原了M20墓葬,4米長、2米寬,其中包含“王”墓的全部538件隨葬品。墓坑背后通柜里陳設的隨葬品完全對應其在墓坑里的實際位置。作為觀眾,最初的驚訝來自眼前并非我們在博物館所慣見的精美古物:不管保存狀況多么差——破殘的器物、腐朽的東西,很多未能復原整器器形,或者一般認為夠不上精品的、沒有任何定級的文物也被原貌展示出來。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教授、策展人秦嶺告訴本刊,他們就是想要呈現給觀眾最初始的狀態,“以完全平等的態度來看所有的文物,是考古人對待隨葬品的態度”。
這個展覽主要由兩家研究機構——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策展,也借助了良渚博物院和杭州市余杭博物館的館藏資源。秦嶺說,對考古人員而言,保存不夠好的發掘品同樣包含了很多信息。在反山M20葬具的頭、中、尾部,各出土了一件琮式柱形器。這種玉器和組合常見于良渚文化男性權貴墓葬,以良渚遺址群內的“王”墓最為典型。這三件均為黃褐色,大小基本接近,均雕琢兩節神人獸面像,但細部差異較大。其中有一件看似半成品,僅打磨出神人的鼻部和羽線位置,尚未精細加工。秦嶺介紹,正是根據此件半成品,考古人員推知一部分隨葬品是為了入葬而特地趕制,并非墓主身前所有。同時,他們也認為相對固定的埋葬形式和葬禮活動在良渚上層社會已經出現了,因此半成品才能以特定的形態和位置出現在“王”墓中。
反山是良渚文化中“王陵”級別的權貴墓地,當年對它的發掘過程也比較曲折。1986年5月8日,在反山某個基建工程開始動工之前,考古人員循例先進入現場勘察。出人意料的是,經過20多天的發掘,他們總共出土了11座漢墓,卻沒有見到良渚遺址的一點蹤跡。通過土質辨別,考古隊推測在漢墓之下可能還有墓葬,于是決定再往下試試。浙江省考古所的首任良渚考古站站長王明達畫好墓坑線,帶人又下挖了90多厘米,依舊沒有動靜。直到5月30日,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該所考古技工陳越南從12號墓里爬了上來,叫王明達站長趕快過去看一下。陳越南手里捏著塊泥巴,上面有些紅漆,中間嵌了幾顆白色小珠子,正是典型的良渚時期玉珠。王明達徑直就跳下了1.6米深的墓坑——這樣做其實是違反考古現場規定的,但當時他實在是太激動了。狂喜的考古隊員們繼續下挖了40厘米,就這樣,第一座大型良渚古墓葬在反山出土了。

瑤山M2墓出土的玉鳥

反山M22墓出土的玉魚
M20也是反山墓地中最高規格的墓葬之一:隨葬品件組數量最多、器類最齊全,大量刻紋玉器水平也僅次于M12的一座墓葬。在北大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的此次展覽中,入選的每一件刻紋玉器,背后都有一代一代學者的不同解讀和認識,可見其傳遞信息的豐富和復雜。
良渚遺址出土的玉鳥共有四五件,現場展出的這件玉鳥,卻是唯一在眼睛里面和嘴巴部分都刻有紋飾的。更值得仔細考量的是展陳方式。據秦嶺介紹,過去每次展這件玉鳥,不管是收入圖錄還是實物呈現,都像我們日常理解的那樣,布放為鳥要展翅高飛的形態,所以鳥頭是朝上的,翅膀也是往上飛的樣子。在這次布展時,學者們卻堅持把玉鳥倒置過來放,觀眾自然會有疑問:為什么鳥頭要往下呢?但所有研究良渚文化的學者都心領神會,因為在良渚文化里,鳥的眼睛代表信仰,鳥只是一個載體,對它眼睛、鼻子的刻紋與總體的刻紋是有統一性的,按照那個系統就應該是往下。秦嶺和同事們確認倒置才是良渚人的擺法,而不是像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樣子。
良渚遺址群內較低等級墓地,一般都會隨葬鼎、豆、罐、壺等固定組合的豐富精致的陶器。但權貴墓葬往往隨葬陶器數量很少,也不如一般墓葬的組合那么固定。反山M20墓陳展中僅有兩件修復過的出土殘破陶器:一鼎,一罐。
良渚遺址的發掘品中還有漂亮的漆器、象牙器,但秦嶺說,這些東西都支離破碎且無法修復?!罢箯d中復原的大墓,500多件出土物里面有9件象牙器,最后都只能放一張小小的圖片在展廳里,表示曾經有這個東西?!?/p>
把所有發掘品都按照原貌呈現出來,在普通觀眾眼中可能是新奇而震撼的效果,但對于發掘者還另有意味。秦嶺說,明年就是良渚文化發現80周年,當年發掘反山墓地的老先生現在都不在一線了,有些人腿腳也不靈便了。別人寫文章,總在重復那幾件漂亮的、刻紋的發掘品,像我們這樣把每一件出土時編過號的發掘品都展陳出來,對考古一線的人是一種致敬。
良渚文化最早發現于1936年11月3日。考古史對這一天的記載是:“新石器時代晚期一支重要的原始文化在這一天重見天日?!?/p>
當時考古學界所了解的早期遺址還只有像殷墟這種成果,以及國際上有名的城子崖遺址。但在長江下游地區,受新文化運動影響的地理研究者已經開始尋找這一地域的文化淵源。1936年,西湖博物館年僅24歲、學歷只有初中程度的館員施昕更在參與發掘杭州古蕩古文化遺址時,覺得出土的帶孔石斧曾在良渚也見過,于是幾個月后他趕赴良渚,在棋盤墳進行了第一次發掘,出土了大批陶器。
著名考古學家夏鼐在1959年正式以“良渚文化”來命名這支為中華文明的誕生做出卓越貢獻的原始文化。良渚文化被確認距今約5300~4300年,大體與古埃及文明、蘇美爾文明、哈拉帕文明處于同一時代。
2006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余杭瓶窯鎮東側的葡萄畈遺址發掘時,發現了底部鋪墊石頭地基的、類似城墻或河堤的黃土堆筑遺跡。經過約一年的考古勘探與發掘,他們最終發現了面積巨大的良渚古城,從而開啟了良渚文化研究的新階段。國家文物局考古專家組成員、故宮博物院前院長張忠培先生經多次考察后稱:“良渚古城遺址在國內獨一無二,其意義與價值堪比殷墟,是中國同時期規模最大的城市,堪稱‘中華第一城?!?/p>
細心的觀眾可能會發現,此次展覽的英文標注都不是直譯,在某種程度上,英文部分比中文更能表現真實含義。秦嶺說,展覽的中文名字是“權力與信仰”,但實際上這兩個概念并不是并列的,在良渚文化中,信仰是權力的來源,所有物質文化都在表現權力。因此英文將主題表達為:Power in Things,在這里,“things”(事物)可以有兩種理解:一個就是表面上的器物(object),權力來源于物,這是展品的第一呈現;另一層理解則是莫名的事物,比如人所信仰之物,包括神徽、圖式,權力被集中在這些紋飾上面。
跟同時期的文化相比,良渚社會的等級性已經非常制度化,不同等級的墓葬其隨葬品在組合、數量、質量等方面是完全分化的。但有意思的是,已經高度分化的社會階層在日常用器的選擇上卻很相似。無論是莫角山中心土臺,還是古城墻邊傾倒的生活垃圾,王墓出土的實用陶器都跟普通聚落中出現的并無二致。北大賽克勒博物館在展覽中特別選擇了卞家山遺址為例證,這個聚落的日常用器和王墓古城沒有區別,在刻紋陶片這部分,帶有信仰內容的陶器在卞家山聚落中也同樣豐富。尤其是刻紋的豆、杯、壺等酒器水器的使用,與隨葬組合間產生鮮明反差,更能反映良渚先民真實生活的一面。
這個展覽大概不能回答“良渚人信仰什么”這樣的具體問題,但良渚玉器體現了當時良渚人信仰的一些內在。
良渚文化所創造的玉禮器系統被視為中國5000年文明形象的代表。在瑤山、反山良渚文化遺址都出土了大量玉器,研究發現良渚人創造了一套以琮、璧、鉞、冠狀飾、三叉形器、璜、錐形器為代表的玉禮器系統,同時在許多禮器上雕刻有神徽圖案。良渚玉器數量非常豐富,但是上面的圖形題材卻非常少,僅有神人、神獸、神人獸面等幾種形象,其中神人和獸面紋最常見,許多玉器上,神人獸面紋合為一體。從玉器紋飾題材的種類和使用頻率、紋飾與器類關系,以及紋飾組合等多方面考察結果發現,神人和獸面紋是良渚人信仰系統中的主體,也是最主要和最重要的膜拜對象。
良渚最早階段一組早期刻紋玉器,展示了獸面紋同龍紋的同源性。本次借展的瑤山M1獸面璜、瑤山M9獸面三叉形器、瑤山M7三叉形器,中間獸面部分可以說是單線條獸面刻畫技法嫻熟的代表。另一件瑤山M2的龍首紋牌飾表現出了“蒜頭鼻”特點,熟悉良渚紋飾的人馬上能聯系到獸面紋鼻部的基本做法,也證明獸面紋是良渚社會貫穿始終的唯一的精神內核。
滿刻紋獸面階段值得一提的器物,是來自大英博物館的一件私人收藏。這件滿刻紋三叉形器的重要性,在于兩側神人的下部有面孔朝外的兩個龍首紋凸塊。同展覽中龍首紋單元的其他玉器相比,這對龍首紋具有共同的特點:從三叉形器兩叉外側起伏的細節來看,琢玉者最初已經設計了要在這件器物上創造出神人-神獸和龍首的組合,因此才會有已經切割雕琢好的淺浮雕龍首的位置。不過這種龍首與神人獸面共生于一件器物上的情況暫為孤例。
展覽引用了北京大學中國考古學研究中心學者趙輝的觀點,認為可以把抽象的神人獸面紋理解為“人類駕馭了自然”的觀念。這類圖像恰巧出現在崧澤社會之后,嶄新的良渚社會建立之初,伴隨良渚社會深刻和劇烈的變化,“崧澤風格”被一套以神人獸面、鳥、龍為題材的紋飾系統迅速取代了,意味著良渚人形成了一套新的思想觀念。趙輝說,人類社會每當面臨重大轉折的時候,必定產生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意識和宗教信仰,這些情況在以色列人建立早期國家的過程中、在雅利安人向次大陸的拓展中、在春秋戰國的劇烈動蕩中反復上演。崧澤到良渚的變化,再次提供了這樣一個實例。
以“權力與信仰”的角度解讀良渚文化不算主流。大部分學者認為良渚文化是一個比較復雜的早期文明,也認可這個早期文明的表現形式是高成就的玉石器制造。至于信仰是不是權力的來源,是不是通過控制玉石資源來獲得或者展現權力,北大賽克勒博物館的展覽是第一次比較明確地把它提出來了。
“我們提到權力與信仰的時候,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想法,這次沒有做出來,比較遺憾?!鼻貛X介紹,最后在展覽結語部分放置了一件商代銅鉞,也是權力的象征。秦嶺認為,權力是中國的主軸,各個階段一直在用不同的物質來表現權力。而在信仰上中國人是變通的,商代的人和周代的人就不一樣?!八?,往深了說,權力是一脈相承的,而信仰則可以看到一些差異?!?/p>
(參考文獻:《權力與信仰——良渚遺址群考古特展》,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嚴文明《良渚隨筆》,楊法寶《良渚文化的發現人——施昕更傳略》。實習記者劉彭媛也有貢獻。本文圖片由北京大學“權利與信仰”展覽項目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