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文
【導讀】
以下你要讀的這篇文章的標題就是文章的“文眼”,看到這個有“文眼”作用的標題——“可愛的冤仇人”,你想到了什么:
“可愛”與“冤仇”是一組相反的修飾詞語,作者是先寫“冤仇”呢,還是先寫“可愛”?但,無論如何,情感線索應該是這篇文章的主線吧!
“可愛”也好,“冤仇”也罷,這篇文章應該是以事寫情的吧!
“可愛”與“冤仇”共同修飾的中心詞是人,這是一個怎樣的人,竟讓作者如此糾結?
……
有時候,探求猜想的合理性是閱讀的原動力,那就請你讀下去吧,并對照批注,看看你是否同意批注人的閱讀感受。
可愛的冤仇人
(標題看似糾結,其實暗藏著文本的層次結構,作者的寫作思路,以及作者的情感,還有就是本文的線索,這的確是一個意蘊豐富的標題。)
吳念真
①我很討厭那個警察,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
(作者從“討厭”起筆,一句話中就有兩個“討厭”,可見厭惡至極,“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的言外之意是,對于那位警察的內在也肯定很討厭。)
第一段:散文的“起”,直接引出寫作的對象。
②禿頭、凸肚,還有……狐臭(這種省略號之后的再列舉,其實是在強調這位“警察”外貌上的特征有“狐臭”)。他的制服,從來沒有平整過,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綻了縫。有一次,我媽好心地要他脫下來幫他補,他竟然穿著已然發黃、到處是破洞的內衣(警察的著裝不及一般的村民,無論在哪個社會實屬罕見,可見他的境況多么糟糕),腆著肚子和一堆礦工在樹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魚。
③聽大人說,他和主管不合,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區,就是我們那個從派出所要走一個小時山路才能到達的小村落。
④他沒有太太。據說是在基隆河邊淘煤炭時,不幸淹死了。不過,有個女兒,低我兩個年級,她應該像媽媽,因為沒她爸爸那么胖,長得還算好看。
⑤這個女兒,經常是我們那邊的人送他禮物的好借口。春末夏初,我媽會到隔壁村落挖竹筍。看到他就會給一袋,說:“炒一炒,給你女兒帶午餐。”(此段兩個句子,話題與事例之間的承接很直接、緊密)
⑥過年。全村偷殺豬,那種沒蓋稅印的肉,我父親甚至會明目張膽地給他一大塊,然后一本正經地說:“這塊死豬仔肉(彼此心照不宣的漂亮借口,避免了警察的“為難”),帶回去給你女兒補一補。(又承“好借口”)
第②至⑥段,散文的“承”。簡要交代“警察”的人脈(人際關系),敘述了警察的生活境況。“承”是文章主體部分展開之前的必要鋪墊。
以下部分圍繞我與警察來展開敘事。
⑦父親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每年至少有一次。媽媽因為賭博這件事,和父親吵到離家出走,不是嗆聲要“斷緣斷念”當尼姑,就是要去臺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最后,通常都是我按照她蓄意透露(這其中蘊含著恨與愛:恨丈夫的屢教不改,愛孩子與家庭,當然還有給自己臺階下的智慧)給別人的口信,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⑦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
⑨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⑩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太單純”與“太蠢”其實是一個意思,因對象不同表達不同而已。這一句是作者回憶往事時,自己站出來,直接發表看法。從敘事的角度上看,此句可刪掉;但此句屬于插入性的句子,增強了敘事的“味道”——提示下文,一切皆因“太單純”而使然。)。我真的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臺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后跑開了。
{11}兩三天后的一個周末,下課回到家,我看到那個警察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敗筆,前面說寫了真實姓名的呀,此句應改為“是你小子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么好。”
{12}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
{13}我被父親吊起來狠狠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么小,就學會當告密者,該打。”
{14}最后攔阻父親并且幫我解下繩子的,也是他。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臺北工作,在那段時間里,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語言簡潔,恨到骨髓。通過細微動作來寫恨,比直接寫心里恨,更生動,更令人難忘,妙筆)。
第⑦至{26}段是散文“轉”。散文中“轉”的部分,就是內容的展開部分。在散文中,“承”與“轉”是“理性感受”與“展開的事件”的關系。
其中第⑦至{14}段是“轉一”,這是正傳,即沿著“討厭?”來展開故事,所以,這一部分的情感基調是“可恨?”。
{15}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后的事。
(緊承上一段的最后一句,銜接事件,這是常用的段落甚至事件之間的銜接方法。)
{16}那時,父親因硅肺病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打開病房的門,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從厭惡的角度突出人物特征),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
{17}他笑著問我:“還認得我嗎?”
{18}我心里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要忘掉你,還真難咧。”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我相信大家都懂。)
{19}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父親講你寫的電影《多桑》,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現在,不但在報紙上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得這么出名。”
(作者的編織技巧實在太高明,你看“狐臭味”與“文筆”,“母親”與電影《多桑》,在敘事的主體部分若隱若現,仿佛是若續若斷的線頭,隨時可連綴。這是大技巧,是小說家的專長。)
第{15}至{19}段是“轉二”,還是正轉,仍是沿著“討厭”來展開故事,強調了作者對被吊著挨打這件事的耿耿于懷,這一部分的情感基調是“可怨”。
{20}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上。
(緊承上一個過渡句“再看到他,是將近20年之后的事”而寫,使全文的敘事線索連貫)
{21}那是一個臺風天,跟大多數人一樣,他全身濕透,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好久,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他的“特別”在于他把自己當成了我的親人。具體分析如下:⑴從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的行為中,可以看出他急于叮囑我的心理;⑵從他“嘴唇顫動,哽咽”的神態從可以看出他的無比悲傷的心理。)
{22}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我都沒有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昧。(與上文“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形成照應和對比,突出了人物之間的親密關系,因為正是這種親密關系“過濾”了他的異味)
第{20}至{22}段是“轉三”,這次是“反轉”。作者的敘事基調由“怨恨”轉到了“可親”。
{23}幾個月前,我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認不認識某某某?他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警察。
{24}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后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25}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這句話太重要了!看似閑筆,卻是文章主體部分的敘事線索,因為全文就是圍繞我與警察之間的故事展開的,行文縝密。)
{26}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里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做伴。”
【多桑】由日語演變而來,是“父親”的意思。吳念真的父親曾經在日本人開的金礦中工作過,所以容易得“硅肺病”。
【拈香】非親屬關系的友人,以右手之大拇指、食指、中指拈起一小撮香粉,提至眉中,向逝者行注目禮。
第{23}至{26}段是“轉四”,也是“轉進”,是相對于“轉三”的“轉進”,因為作者的敘事基調由“可親”轉到了“可愛”。警察的可愛表現在:警察的炫耀方式可愛,警察對于人死后,是由好友引導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想法也很可愛。
全文讀完了,從作者的角度來看,你覺得警察這個人物形象有哪些可愛之處?從警察的角度來看,警察對作者懷有怎樣的情感?
【領讀】
本文圍繞我與警察主要寫了四件事,通過這四件事,作者對警察的印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認識上,作者明白了:小時候自己所憎恨的人,長大后會發現那人其實很可愛,因為內心的善良可以屏蔽對方的所有不足。情感上:作者對警察的情感經歷了一個跌宕的過程:“可恨”——“可怨”——“可親”——“可愛”。
為了突出這些印象的變化,作者采用了先抑后揚的寫法,從可恨寫起,抑少揚多,前后形成鮮明對比,使故事更精彩, 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表達豐富的情感,作者語言平和、沖淡卻句句有韻味。如文章的最后一句:“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做伴。”這一句,看似平淡,甚至“愚昧得可笑”,可是讀了之后,我們就是笑不起來,它是“荒誕的幽默”,更是情深到極處的表達——到另一個世界也要和昔日的礦友做兄弟。
從全文的表達方式和行文思路上看,本文主要運用了記敘、描寫、抒情的表達方式,幾乎沒有議論性的句子,這與作者寓情于事的寫作風格有關,這樣給人一種娓娓道來的親近感。在敘事中作者或通過語言來表達言外之意,或通過描寫來滲透情感,引導讀者咀嚼語言,使人越讀越有嚼勁。好的文學作品就是這樣:用真摯的情感感染人、用淳樸的事理啟迪人。當事理已經隱約可見的時候,如果狗尾續貂,只會令人大敗口味,所以本文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結尾”——事件戛然而止,情感蘊藏于心,事理了然已現。
在分析散文的結構時,我主要借鑒了中國傳統的文法結構,即起承轉合的章法來分析文章的結構與思路,至于起承轉合有哪些變式,我在這里暫且不表。但我認為,起承轉合可以幫助我們,通過各層次之間的關聯,辨明作者的行文思路,乃至可以幫助我們探求作者的寫作意圖,這對于我們細讀文本是很有價值的。
[作者通聯:武漢市東西湖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