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嶺

這個羊年春節,南董村的鄉親們張羅得格外帶勁。家家戶戶除了依老例籌辦美食、鞭炮,掃院子,貼門神,祭祖宗,往街里拴吊掛兒,還有一宗大喜事:《南董古鎮志》經過6年編修,由河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憑著戶口本,每家都可以免費領上一本。
作為主編和執筆人,龔小元對著剛剛搬進廳堂的心血之作左端祥右端詳。就著氤氳的墨香,他拿起酒壺,滿斟一杯酒,一飲而盡。
村志出版,剛好迎來龔小元的70歲生日。七秩榮慶,一樁心愿了卻,可以告慰兩千四百歲的村莊,也對得起三千多位家鄉父老的真誠托付了。
心尖上最滾燙的字眼
“直隸省,藁城縣,八大鎮里數南董。南面流的滹沱河,‘正無官道北邊通。西面四十(里)正定府,東南二十(里)是縣城……”現今隸屬石家莊市藁城區的南董村,也是南董鎮政府所在地,擁有2400多年歷史。一提起南董這個字眼,龔小元的話語總是像江河之水,綿綿不絕。
1945年出生的龔小元,是聽著輩輩相傳的南董古謠長大的。小時候,他曾與小伙伴一起在村東董家墳地里騎石馬,在赑屃馱的青石碑上“打出溜兒”,在糧站后身建起的高等小學聽黃老師講《涼州詞》和三位唐代大詩人“旗亭畫壁”的故事,在村中央喧鬧的河溝里撈魚摸蝦烹出全班同學共享的鯉魚宴。
帶著對家鄉南董最醇美的記憶,20世紀70年代初,龔小元到海河工地從事宣傳工作。近萬字的報告文學《戰旗似火》發表在1973年第六期《河北文藝》上,老作家張慶田為他起的筆名龔小元,由此代替了原來的名字“龔小院”,陪伴著他的日常生活,也莊嚴地印到了工作證、身份證上。
元者,氣之始也,人之長也。冥冥之中,這個傳統文化內涵深厚的新名字,確定了他的人生方向和文化價值選擇。之后的四十多年中,龔小元當過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鄉黨委書記、文化局長,不管崗位和職位如何變化,卻總是離不開文字,離不開文化和文學。工作之余,他創作了大量的小說、詩詞、散文、報告文學,這些作品中或隱或顯,總是有著南董的影子。不管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別,還是一次又一次的返鄉,南董的點點滴滴,成為他心中最割舍不掉的牽念。
而1990年4月那次南董之行,卻讓他的牽念里留下了一種難以平復的痛感。當時,他剛剛到任藁城市文化局局長不久。奉市長安云昉之命,與文保所所長申玉山等人一起去董家墳征集碑刻備作興建碑林之用。
董家墳,那可不是一脈普通的墳丘。它的出現,直接帶動了南董村自元以降七百余年的興隆。宋末元初,藁城南董一帶出了一個叫董俊的大人物。他驍勇善戰,為元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被封為廉王。廉王有九個兒子,其中八個在朝為官,“九子八公”。后來,董廉王墳選址在南董村東的“九龍口”,占地九百八十一畝,香火興旺,綿延幾百年。董家墳埋葬著董家二十多代子孫,概有數千個之眾,每個墳丘前都立著石碑,遠遠看去,石碑成林,錯落有致。墳地栽滿古柏,樹干大多一人合包粗細,草木繁盛,鶯啼鳥喧,成為遠近聞名的盛景。
然而,龔小元和申玉山所尋訪的董家墳,已為一片梨園花海所取代。所有的石碑、石牌坊、石像生、石翁仲,在1958年平墳和1964年“四清”時,被打砸、搬運或填埋,地表片瓦不存。對此,龔小元早有所知。但以一個文化人、一個文化官員的身份,面對一處歷史文化遺跡的滄桑之變,還是讓他格外難以釋懷。
“實際上,村莊里迅疾消逝的豈止是一座董家墳,方言俚語、掌故古謠、戲曲鼓譜,都在快速消亡。現在十來歲的孩子,根本想象不出二三十年前的生活,說起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事,就像聽天書了,更遑論村莊兩千四百年的歷史。”龔小元覺得,作為一個從南董走出來的文化人,自己有責任去探究村莊語焉不詳的遙遠來路,更有責任細致梳理記錄其處于飛速變化中的近現代歷史。得給村子留下點兒看得見,摸得著,傳得下去的東西。
以書寫的方式守望家園
2009年5月19日,對于龔小元和南董村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
那天上午,長日關門落鎖的龔家老宅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龔小元和老伴帶著簡單的行李和幾箱沉甸甸的書籍搬回村莊居住。為著《南董古鎮志》的編寫,他要以64歲的年紀,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了。
修寫南董村志的事,不光龔小元心里頭一直熱乎著,村里的有識之士都很熱衷,村“兩委”也非常支持。現居深圳的退休干部龔小效和企業家龔貴鎖,每人出資15萬元發起成立南董村公益聯合會并倡議編寫村志。2009年春節,寫村志的事正式敲定下來,成立由龔小元擔任主編和主筆的編委會,并且啟動這一件南董村歷史上前無古人的事業。
“修志,是件嚴肅的事。不修則已,修,就得按志書的編纂規則來,嚴謹、系統、科學,不作偽,不虛夸,少疏漏。”曾參與編修《藁城軍事志》的龔小元,三次到省會參加專業培訓。史官般的剛正和擔當,還有寫志的專業思維,為他主編南董志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石。
為了全身心地投入村志編寫,龔小元辭掉了給當時藁城市交通局寫志的工作,貓在家中45天制定編纂村志的篇目提綱。把南董村自然、政治、經濟、文化與社會的歷史與現狀全面記述下來,做到“橫不缺項、縱不斷線”,是他確定的修志指導思想。
有了科學的綱目,還需要豐富詳實的資料做支撐。龔小元和他的編寫班子把工作觸角伸向22個市直部門、14個鎮直單位及南董每個村民家。因時間久遠,有些資料搜集起來十分困難,有的在檔案部門找到了線索,但原件不能帶回,只能日復一日地去謄抄。有的內容支離破碎,需要數次往返,查找多種資料相互印證。全村約800個家庭,他們全部走訪,無一遺漏,有的甚至去四五次。同時,組織事件親歷者召開座談會,搜集群體記憶,這樣的座談會共召開37次。走訪、調查共獲得原始資料250余萬字。
在鄉親們眼里,龔小元是大文豪、大局長,他回村居住,在南董一時引起轟動。那時,不少有條件的農戶都在張羅到城里買房子,而他放著縣城里的福不享,偏偏逆潮流而動,悄沒聲地返回家鄉,真的有點不可思議。“看來,編村志真是個天大的事!”“嗯,這個事要動真格了!”
寫村志的六年,龔小元養成這樣一個生活節奏:早晨三點鐘結束睡眠,先在腦子里捋一遍當日要做的事,把主要撰寫任務梳理清楚,關鍵部分打好腹稿;四點準時起床進入寫作狀態一直到七點左右;上午研究資料、接待編輯部負責入戶調查、搜集資料的成員,以及主動上門提供情況的鄉親,下午再寫上幾個小時。
一張老式木桌,一把紅漆剝落的圈椅,一盞瓦數不大的電燈,就是龔小元編寫村志的全部環境。冬夜四時,南董村的夜黑得純粹,只有漫天的星斗聽見他沙沙的書寫聲。而夏天的清晨三點,東方已經出現魚肚白,龔小元忽而會想起董家墳上石人夜游的傳說故事,不由會心一笑。這些時候,靈感的門窗常常慷慨地為他開啟,文思如泉。
而更多的時段,他不得不克服長時間工作的疲乏,在頭暈腦脹的狀態下堅持工作。1998年,龔小元曾患腦血栓,“栓”的部位正是右臂,出院后兩年不能握筆寫字。后來鍛煉得能寫字了,但很慢。他也不會電腦,不能在網上查閱資料,更不能借助電腦寫作。100萬字的編寫,250萬字的資料查閱,全靠著一雙勤奮的手相互配合,那只大不及患病前靈活的右手,更是吃苦耐勞,功勛卓著。
每年20萬字的手書,并且七易其稿,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講,工作量何其之大,旁人難以想象。他每寫滿一本約100頁、4萬字的稿紙,就送給打字員打印。打印好了,取回打印稿校對。校對時還要修改。他總是自己校對,再送給打字員修正。2009年買下的70本方格稿紙,到2012年底脫稿時已全部用光,手寫稿摞起來,竟有半米多高。
“我身體不好,隨時都可能出問題。而一旦出問題,修志就可能半途而廢。別無他法,我只能選擇只爭朝夕。”在村志即將付梓時,龔小元曾賦詩一首,抒發他的心懷:村志付梓日,年事正古稀。平生心愿了,笑對“駕鶴西”。
科學的和詩性的
發放《南董古鎮志》,是村子里一個特別的隆重的時刻。當一部重達1500克,裝幀大氣、印刷精致的16開本大書,附著第一分冊《南董姓氏族譜》呈現在村民眼前,許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么厚,這么高級啊,這是咱南董的村志嗎?”
“嗬,真全,連1979年4月劉蘭芳播講評書《岳飛傳》,村民為收聽方便有200余戶家庭新購買收音機這樣的小事都記上了。”
“村子的歷史捯得忒清楚。再有人問南董村的來歷,可是難不住咱了。”
鄉親們對村志的熱情之大、評價之高,讓龔小元欣喜不已。
“志書要綜合運用述、記、志、傳、圖、表、錄七種體裁,相互配合,相互補充。它有著一些頗具經典意味的寫作方法和規則,比如橫排豎寫述而不論、越境不書通典不錄、詳今略古詳特略同等。村志也是史書,它折射著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遷化,是民族歷史的微縮版,絲毫馬虎不得。”龔小元說。
《南董古鎮志》全書共498頁,共分18章、115節、240個條目,記述了從公元前400年南董建村到2014年底,共計兩千四百余年的歷史。古今大事、歷史節點、各色人物、生活細節、民間傳說、風土民情,無所不包、無所不記,被村民稱贊為“村莊的大百科全書”。
河北省民俗文化協會會長袁學駿評價,《南董古鎮志》編寫得非常好,規范、嚴謹、翔實,在河北省也是一流的。因此,它被評為首屆河北省優秀村鎮史志,在今年三月召開的河北省民俗文化協會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上進行了表彰。作家田耀斌說,龔小元老人為南董做了一件大功德,它的時代意義,堪比費孝通先生20世紀30年代的江村經濟調查。
面對好評如潮,龔小元卻很低調。他說,沒有村里眾多有識之士的無私奉獻,沒有編輯團隊的共同努力,要完成如此浩繁艱辛的工作,簡直難比登天。就說河北貯昊混凝土有限公司董事長李銀鎖,他是南董村人,但很早就到外面工作。他為村志編修提供了很多的幫助,出車出人出力,光是書稿設計校對出版階段,從石家莊到南董就跑了不下三四十趟。
《南董古鎮志》,是一部承載著光榮與夢想的村莊史,也是一塊凝聚集體心智、寄寓美好未來的文字豐碑。李銀鎖說,這本書對他而言,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鄉愁,“我的家鄉如此美好,那樣豐厚,讓我不能不為之自豪。我要把這部村志傳之子孫。”
一部成功的村志,引發藁城一帶的村志編修熱。很多人,以各種途徑打問到龔小元的聯系方式甚至跑到家中向他討教寫志的方法。對此,龔小元總是有求必應,毫無保留地傳授“機宜”。他結合自己當年的專業培訓,將村志編修的規則、方法等整理成文,免費提供。
龔小元說:“當了一回沒戴紗帽翅的草根史官,再當一回沒有薪水的村史編修指導師,真是不勝榮幸。等村村落落的志書都修成了,我還得美美得干它幾杯!”
(責編:曾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