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明



張宗祥,浙江海寧人,原名思曾,字閬聲。因敬文天祥為人,更名宗祥,又因所注釋古籍,時人目為“冷書”,遂號冷僧。壯歲,得鄉里明末舉人周宗彝毀家抗清所用武器“鐵如意”,視為家珍,又別號“鐵如意館主”。張宗祥是現代一位享有盛名的書法家,被譽為書壇泰斗、文史巨擘而為海內外人士所稱道。殊不知,張宗祥還是一代名師,為人師而被人尊為“夫子”,其道德文章之高可知。他教過的學生有陳布雷(曾任國民政府秘書長)、鄭曉滄(曾任中央大學教育學院院長、浙江師范學院院長)、錢寶琮(曾任浙江大學數學系主任)、金誦盤(曾任孫中山保健醫生)、張行簡(曾任浙江省教育廳督學),還有當過浙江大學校長、北京大學校長、中央圖書館館長的蔣夢麟,錢學森的父親錢均夫(曾任浙江教育廳督學),當過浙江省教育會秘書長的祝文白,以及沈肅文、林彬、唐世維、王質園、朱宗良等。這些人雖然今日已經很少被人提起,但在七八十年前,他們卻是活躍于中國政壇或教育界和文化界的知名人物,可謂是桃李滿天下。下面擬述張宗祥在教育方面的二三事,以緬懷這位浙江教育界的前輩。
一、學博品高師德典范
《論語》云:“士不可以不弘毅。”曾經是前清舉人的張宗祥就是深具“士”性格的一代名師。1951年,張宗祥70歲,在日記中寫道:“人為服務群眾而來,不是為權利享受而來。學問政治須時時去其陳腐發其精義,方能有益于世有益于己,此我七十年來處世將躬之旨也。元旦記此以貽后人。”體現了張宗祥高尚的師德風范。
張宗祥不滿束縛思想、內容陳腐的舊式“書院”教育。在他中舉前,就與表兄吳廉臣等,創辦開智學堂,并在其中擔任國文和地理教師。為此,他辭去了何家學館的講職。未幾,因辦學同人意見不合,辭職家居。1902年鄉試之前,曾經在桐鄉舉行過一次嘉屬應試生員的預考(模擬考),先生得第四名。當時桐鄉縣令方雨亭聘他為桐溪學堂的教師,后又轉入嘉興秀水學堂并兼嘉興府中學堂教師,教授國文、歷史和地理,而以地理為主。一代學人錢寶琮當時(1903年2月)正好考入嘉興府公立秀水縣學堂,翌年夏天,張宗祥來秀水學堂任教。錢寶琮成為其弟子,非常崇拜恩師,認為先生“中國舊學知識極豐富,故常去請教”。據其回憶:“嘉興官立學校,以我秀水縣學堂創立最早。學科美備,風氣蔚然,為諸校冠。甲辰(1904)夏,先生應聘來校,為輿地教習。時無教科用書,乃參考史部要籍及近人新著,自編輿地講義:網羅豐富,理解精辟,同學咸感興趣。講義涉及邊防問題,輒有偉論,尤能發人深省。”并且在嘉興府中學堂教地理時,張宗祥(一個從事舊學的年輕舉人)自己還親手繪制地圖,這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國,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實是一個奇跡(當時連教材也是自編的),可見張宗祥學識淵博,非千日之功則難以企及。
張宗祥不僅以淵博的學識授業,而且以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德行化育學子。據曾任孫中山保健醫生的上海名醫金誦盤回憶:“……誦才十一齡,從學地理茫無所知,試必背榜(最后一名):且頑皮為全校冠,兼負饕餮之名。每飯設肉六方,同桌六人我必占先,盡罄其肉,同桌同學咸苦不得沾唇,紛面冷師訴。師引以為異,追詢究竟……冷師大噱,不我責也。”
“……誦嘗因頑皮過甚,屢犯校規,于一學期內記大過五次、小過卅七次,論理早該斥革。然終獲冷師之緩頰而免。誦因是心折。嘗念真能師我者,其準冷師。我冷師真我師也!后兩年,秀水改組停辦:最后一屆之結業考試,誦雖依然背榜,但赫赫一時之中學文憑,卻亦照常到手……遂叩辭我師,藉背榜之憑,赴滬考入‘同濟習醫焉!”
光緒三十三年(1907),張宗祥接受浙江高等學堂的聘請任教員,開始了其大學教授的生涯。浙江高等學堂的前身是求是書院,開辦于1897年,1901年改稱求是大學堂.1903年定名為浙江高等學堂。它幾乎是全國最早的高校之_,當時不要說清華尚未成立,就是由同文館改過來的京師大學堂也要比它辦得遲。張宗祥在浙江高等學堂的教授情況,一直深深留存在諸多學生的腦海中。據學生唐世維回憶說:“我正在一面欣賞,一面想象的時候,有一位中等身材,精神飽滿,年紀不過二十四五左右,風度翩翩的少年,走進教室里來。一望而知,是一個絕頂聰明、倜儻不群的人。他手里沒有拿一本書,亦沒有拿一張紙,僅僅拿了兩支粉筆。上了講臺之后,就是他的幾旬很客氣的自我介紹的話,隨后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彎彎曲曲的畫著,不到五分鐘,一幅亞洲地圖就宛然呈現到我們眼簾前了。山川形勢、風物人情,他口里很有系統地滔滔不絕的講,手卻不停地在黑板上東指西點的畫……他是海寧一位飽學多才的名士,詩詞、古文、金石書畫,沒有一樣不好。我們的學校浙江高等學校,經過許多周折,才把他聘請到杭州來的。”
張宗祥堅持思想自由,他在兼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期間,與同事一起為師生主持正義,發起了驅逐當時兩級師范學堂監督(校長)、思想極端保守的封建衛道士夏震武的運動。夏震武監督是在1909年冬,沈鈞儒(衡山)監督辭職后,由浙江巡撫增韞任命的。夏震武反對改良、反對革命,對學界風潮采取“教員反抗則辭教員,學生反抗則黜學生”的政策。于1909年12月22日到堂,對全體師生訓話說:“神州危矣!立憲哄于延,革命嘩于野葉,邪說滔天,正學掃地,髡首易服,將有普天為夷之瞑。”這些反動言論激發了進步教師們的強烈反感,遂引發了這次運動,因夏震武頑固不化,師生們稱其為“木瓜”,這次運動就稱為“木瓜之役”。張宗祥對“木瓜之役”有一個詳細的回憶:“……現在我來談一談兩級師范學堂‘木瓜之役。夏震武是自以為理學大儒,一生以尊經、尊王為主的人物。我們在前清末年的教書匠,除了一班‘祿蠹之外,沒有一個不提起皇帝就頭痛,提起政府就眼烏的。而且師道自尊的架子也很不小。歷來新監督到任(當時名校長為監督),先要拜見各位教師,教師眼中看監督就有點等于是一般官僚,倘然談話不投機,或者有點外行,就有點愛理不理,尖刻一些的簡直要挖苦幾句了。夏監督到校之后,教務長許季茀就拿了一張教師名單去和他接洽,他就很不客氣地說另有指示,季茆只好退出。接著就一張手諭下來。內開:一、定某日在禮堂與各教師相見:二、必須各穿按品禮服等。這一來可就放了大炮,而且炮也炸咧!第一,要教師在禮堂見監督而要穿禮服,這就等于下屬見上司的‘庭參:第二,袍褂、大帽,不但有的人很少,就有,也不愿意穿這種服飾(內中張燮和、夏丐尊二人還有一條假辮子,季茀和魯迅連假辮子也沒有)。因此,以季茆為首認為監督對教師不禮貌,全體教師罷課,向提學使提出辭呈。其所以要向提學使辭職而不向夏某辭職,是因為他藐視我們,我們也不理他。全校學生無課可上,集合起來向提學使請求設法上課。夏監督方面當然也有幾位隨著進校的人和幾個同鄉的學生,為之出力奔走,想分散教師的團結,自然有幾個和平的,表示只要大家上課他也沒有意見。碰到魯迅和我,就不客氣來一頓‘冷嘲熱諷。因之對方就用梁山泊上的混名編排了三個人:許季茆是‘白衣秀士、周豫才是‘拼命三郎、張冷僧是‘霹靂火,還有一名‘神機軍師像是說許緘甫的。相持—二星期,政府邀請杭州耆紳陸春江之類,到校挽留諸教師。教師聽了一翻‘冠冕堂皇的官話之后,大家就拿出聘書向桌上一放說:我們如再就職,人格何在?即上堂亦難為學生表率,正愁無處辭職,今官廳耆老均在,請即從此告別。大家就起身出屋。學生等知己無望,更連日向官廳請愿要求早日復課。又數日,忽然發出通告提前放寒假(其時距寒假尚有月余)。于是省城各學校教師聯名呈請提學使以為不合章則。記得一篇‘四六,故友張獻之主稿的,末二旬說‘方期落筆,而成竹在胸。啟意圖窮,而匕首忽見。夏氏至此萬不能留,乃辭職離校,官廳以高等學堂監督孫智敏暫行兼代。是役告竣。同志者二十余人合攝一影而無題名,我乃題之日‘木瓜之役。蓋夏氏木強,魯迅等呼之日‘木瓜,因即以此名之。從此凡同在照片上的人,相遇則呼日某‘木瓜。”
在論及書法教育時,張宗祥云:“要想把字寫好,第一要學做人,第二要多讀書,第三才是學寫字。”可見張宗祥立身之原則及立場。
二、傳道解惑誨人不倦
張宗祥在教學過程中,精講解惑、諄諄善誘、誨人忘倦,一代學人錢寶琮追憶秀水學堂求學的情形時寫道:“吾校多良教師,而先生年最少,學最博,獎掖后生亦最親近。小扣大鳴,誨人忘倦,蓋未有如先生者。每于晚膳后,約同學四五輩,趨先生所,問難解惑,以為樂事,獲益較教室授課時為多也。先生之室才環堵耳。晝則燕處于是,夜則高臥于是。幾案臥榻而外,書笥軿列,幾無隙地,而先生坐擁百城,吟嘯其間,怡如也。”
由于當時新式學校師資奇缺,張宗祥在高等學堂任教時,還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杭州府中學堂、杭州宗文中學等校兼職教課。據張宗祥自己回憶說:“那時他和魯迅、許季茀、張燮和、夏丐尊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書。魯迅教生理學和化學。我那時教地理,住在高等學堂里面。教課很忙,一星期多至32小時的課。有幾個月,甚至于星期日,還要到師范傳習所之類的地方去上兩三個鐘頭……”由此可見,張宗祥當時的教學工作非常繁忙,但張宗祥卻仍兢兢業業、一絲不茍。以高尚的師德和言傳身教感染學生,學生林彬回憶說:“余從先生游浙江高等學堂始。當時風氣頗不注重國文,然以先生講授亦能引起學生興趣,所選古文、詩詞,大抵理論與格調并重。每授一篇,先自朗讀,聲若金石,頓挫抑揚,娛悅心耳,聽去易于記誦。命題作文不多改削,惟加圈點,附以簡要之評語,而啟發之微旨即寓于評語圈點之中。非必文有可觀,評點則不惜吝,殆即諄諄善誘之—法歟!”
曾任國民政府秘書長、被稱作蔣介石文膽的陳布雷在《和風篇呈吾師張閬聲先生》文中也說:“余年十七,始入吾校,從張先生習本國地理。地理故為艱枯難治之學。張先生以俊爽之文字自編為講義,面目乃迥乎不同。其敘疆域沿革、人物盛衰,則講歷史也;考山川、制度、郡縣因廢,則講政治也:言歷朝兵爭、勝敗進退,則講軍事也;究食貨、鹽鐵、產物分布,則講經濟也:又益之以勝跡名賢、著述題詠。俾發思古之幽情,則授文學與音樂也。學生則目追神逐先生之講論,饜乎其心,有味乎其所學,下課之鐘一鳴,乃始收視返聽自悟其為講地理焉!”
除了課堂上講課以外,張宗祥與學生在課余相處,潛移默化地感染學生,教會學生如何做人,學生們都“親其師、信其道”,進而“樂其道”,給學生們留F深刻的印象。陳布雷還回憶說:“課罷先生,問業請益”.常進諸弟子,而詢其所業,詢其家世,詢其好尚;又教之以學問,教之德行,乃至教之以游藝。小叩大叩,靡不應之以當。吾校教務處白屋五楹,不施髹漆。先生與嘉興丁先生、吳興沈先生及吾同邑魏先生,各居其樓之一室。此數室者,吾同學皆視之樂園,而先生之室尤為諸同學朝覲會同所必至;恒留連直至午夜而先生不以為擾。”
張宗祥更是書壇伯樂,無私提攜新人。如解放后,浙江圖書館有一次在舉行一個隆重的慶典時,已逾八十高齡的老館長張宗祥也親自來到館里。他一進圖書館,就被墻上貼的一些標詆“守則”吸引住了o他邊走邊看,在一幅字跡挺拔俊秀的“閱覽規則”前停下了腳步,問身旁陪同的人:“這些字是誰寫的?我要見見……”還說“這字路子很正,說明寫字的人有學問”,似乎忘記了今天來到這里,是另外有著重要的任務。隨行人員感到不解,但又不好拂逆老館長的堅定主意,當F把他引進一間偏屋,見到了衣冠不整、面容瞧悴的姜東舒(當時姜東舒被打成“右派”,遭人歧視)。通過相互交談,張宗祥對姜東舒的品學和書藝大為贊賞,認為這是可以培育造就的人才,也不顧旁人奇怪的眼色,主動告訴姜東舒:“你有空可以經常到我家來談談。”破例把他收為弟子。以后姜東舒每次從張宗祥那里回來,筆記本上總是記滿了先生的諄諄教導,時時學習,對照自己,加深領會。經過張宗祥這位“伯樂”的悉心指點,姜東舒終于成為一代書法名家,被日本已故書壇魁首青山杉雨先生譽為“中國當代楷書之王”。
三、剛直不阿鞠躬盡瘁
1922年,張宗祥擔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接任后,就發現浙江第二師范學校校長與某鎮守使交往,又有鴉片煙癮,遂將其免職。其人煽動學生罷課,鎮守使某也來杭州,欲為其出頭。張宗祥聽說后道:“張某剛直,且嫉鴉片出天性,子可休矣!”結果,其人知難而退。在用人和考場上,張宗祥杜絕人情請托,堅持公平競爭。教育界本是知識階層,但不同地方、不同黨派和不同學校出身者之間,成見很深。先生來后,竭盡全力消除期間的隔閡。其中,一省議員約四人來找張宗祥,硬要保—人為中學校長。張宗祥說:“予亦浙人,今日任廳長,他時或亦任議席,只須問何人能任此事,何必勞諸君?”五人語塞而去。在考選清華學生日寸,說人情的信件和電報,積之數寸。主考者向張宗祥請示,如何錄取?張宗祥答復:“我考兒子,不考老子。君等閱卷,公正謹慎可矣。”
1923年3月l0日,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發生了特大毒案。是日晚飯后,“一師”全校很多學生腸胃均感不適,嘔吐者狼藉。該校校長何炳松心急如焚,冒雨至先生的寓所報告。張宗祥旋即隨何校長趕赴學校著手處理善后。他見禮堂中枕藉者已達200多人,而現場診治僅一兩個醫生,遂含淚急命在杭的醫專校長、教師和高年級學生全體出動,迅速趕至“一師”,幫助診治與護理中毒人員。又急電上海,邀請德國、日本諸名醫赴杭施救。第二天,醫專教師驗明“一師”學生均為砒霜中毒。絕大多數中毒師生員工獲救,20余人不幸死亡。在追悼會上,張宗祥聲淚俱下,嚴厲痛斥金錢之萬惡。原來此特大慘案,實由“一師”經營人員貪污所引起。會上,張宗祥還拿出自己的一支鋼筆作為“獎品”贈送給為此次慘案搶救出力的一名學生。這場混亂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后,始行復課。事后“一師”編輯了《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毒案紀實》一書,由胡適寫“感言”,由何炳松、胡涵真、俞平伯等任編輯。據當日目睹者著文,張宗祥為“一師”毒案晝夜不眠,雙鬢見白。“他愛護青年人的感情,只有接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濃厚。”也體現了張宗祥處理危機,化害為利的卓越才能。
在校長負責制的時代,學校辦得好壞,校長是否得人非常關鍵,張宗祥也十分重視這件事。他派的人選,皆為德行高尚、思想先進、學問淵博之士。當他們受到不恰當的打擊時,他給予全力的支持。如沈肅文本是張宗祥在高等學堂的學生,后被先生聘為五中校長。1923年暑假后,他來杭述職。張宗祥向他出示半年來地方上攻擊他的信件、公文,達四寸余厚,并勉勵他說:“弟無氣餒志灰。吾使弟知之者,知我不為所動,堅弟心也。”另經子淵(亨頤)是廖仲愷的兒女親家,老同盟會會員,以前是第一師范的校長,因事去職。張宗祥重新用他為四中校長,省署惴惴不安,而寧波士紳也聯名指責,終經張宗祥遍為之解釋而相安無事。
至1924年,前后三年,張宗祥擔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剛直不阿、鞠躬盡瘁,為浙江省的文化教育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值得后人永遠學習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