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佳寧
一、S.2703《學郎習字日課》的習字范本
現藏倫敦不列顛圖書館的敦煌文書S.2703《學郎習字日課》是一件唐代學童用《千字文》習字的作業殘卷。此卷正面為唐代官府文書,有天寶八載(749年)和乾元元年(758年)題款。這是學童利用廢棄公文紙的背面,以周興嗣《千字文》為底本,進行習字練字的日課作業。寫卷距今已一千馀年,這一古老的學童習字作業,也是了解我國古代童蒙識字教育的難得資料。
《千字文》由梁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應梁武帝蕭衍之命編纂,全文共千字,二百五十句,每句四字,對仗工整,條理清晰,語句平白,易誦易記,是中國古代影響巨大的兒童啟蒙讀物之一。《千字文》從南朝梁、陳時期流行于江南,隨即傳播到關中。由唐太宗的提倡所推動,經過唐代歐陽詢、褚遂良、張旭等眾多書法家的書寫,《千字文》也成為學習書法的絕好范本。到唐貞觀十四年(640年)平高昌,建立西州后,源自梁代的集王羲之《千字文》普遍用作學童們的識字課本和習字范本。[1]
二、S.2703《學郎習字日課》的結構與內容
(一)文字內容。《日課》文本由教師示范書寫的范字,學生臨摹練習的摹字,以及教師批語,共三部分組成。據統計,現存部分為83行,每行3到27字不等,共1448字,其中某學童所寫者1291字,某老師所寫者157字(包括師書范字127字及師書日期和批語30字)[2]。與現存教學內容對應的《千字文》段落是:“閏馀成歲,律呂調陽。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鱗潛羽翔。”
(二)文本結構。由于殘卷首尾不完,每日的習字內容之間也沒有以留白等較直觀的形式作間隔,因此,辨認出前后兩日整列習字內容之間含有日期的一行文字的歸屬,才能正確劃分每日的習字內容。現將第一個中間行移錄如下(加粗內容為教師所寫):
陽云騰休十八日騰騰騰騰騰騰騰騰
試推斷這一中間行的格式:(1)學生寫下右側學習的漢字,每字一遍(如陽云騰);(2)教師批語,一般為“休”字,某日還作出了“漸有少能,亦合甄賞”的肯定評價;(3)日期,由筆跡判斷應為教師書寫(如十八日);(4)教師示范與學生摹寫。其中,第(1)部分的內容與右側習字內容相同,且在日期之前,相當于學郎對本日學習內容的總結,應當歸屬于右側所習字的一日(下文稱“本日”)。第(2)部分的“休”,據《說文·木部》,“休,息止也”,有停止之義,在這里類似現代教師批改作業的“已閱”或“√”,且在日期之前,應歸屬本日。第(4)部分在殘卷所存六個中間行中,除“姜”字外,所習都是右側本日的最末一字,由于這部分在日期之后,其歸屬要依據第(3)部分,即日期的歸屬來判斷。
下面這一行中間行文字,可以成為判定日期歸屬的突破口(加粗內容為教師所寫):
李菜重芥休姜廿六日姜姜姜姜
在這里,“李菜重芥”是右側本日的習字內容,“姜”字除了這里的半行外,還有左側緊接著練習的兩行,屬于次日的習字內容。那么,插在次日學習的“姜”字中間的“廿六日”就顯得意味深長,只能用該日期是次日的習字日期來解釋。在開始這一日的習字前,教師忘記了本應先寫下的日期,直接寫下“姜”的范字,隨后發覺,又補寫日期“廿六日”,接下來再次寫下“姜”的范字。其他幾個中間行的后半部練習右側的最末一字,可以看做對前一日學習內容的回顧,屬于一種溫故知新、鞏固提高的教學方式。廿六日之所以沒有溫習,可能是這一日因故需要減少課業,因為“姜”字的練習只有兩行半;也可能是考慮到這一日的習字內容“姜海咸[3]”筆畫都很多,而減少了課業。另外,寫有教師“漸有少能,亦合甄賞”評語的這一中間行,其下部有幾個字大小的空白,雖然很難以示范和模擬的方式練習,但完全可以在此記錄日期。教師以“廿一日”這一日期另起一行記錄,接著開始新一天內容(出昆崗[4])的學習,也是“日期”這一部分應屬次日的一個旁證。
綜上,可歸納出學郎每日習字的內容及結構順序:(1)教師緊接著前一日“休”字,寫下本日日期;(2)日期之下如有空間,則一般采用示范與臨摹的方式溫習上一日所習最后一字;(3)以教師示范與學郎臨摹的方式,進行本日的習字內容;(4)另起一行由學郎書寫本日習字內容,每字一遍;(5)教師批語。
(三)殘卷所見習字內容的還原與分析。按照上面的原則,試將《日課》中可辨的習字內容移列于下:
十七日 陽 云 騰
十八日 致 雨 露 結
十九日 為 霜 金 生
廿日 麗 水 玉
廿一日 出 昆 岡(以下殘缺)
廿四日 光 果 珍 柰
廿五日 李 菜 重 芥
廿六日 姜 海 咸(以下殘缺)
可見,學郎每日習字,并無間斷,每天的習字數量為3或4個字,每字一般書寫3行,根據書寫大小約書寫30至100遍[5]。日期和當日習字字數都明確的六天(十七、十八、十九、廿、廿四、廿五日)共22字,以此估算,將《千字文》學習一遍約需274日。
殘卷所見學郎習字共28字,其中“陽云”二字練習內容缺失,“騰、霜、金、岡、珍、咸”六字練習內容部分缺失;十七日和廿四日的日期是推斷而來;十七日的示范與臨摹部分前段缺失,根據這一日批語“休”前的“陽云騰”三字推斷,這三字便是十七日的習字內容;廿一日和廿六日由于示范與臨摹部分后段缺失,難以確認本日全部的習字內容;按照前述的每日習3到4字的規則和《千字文》順序,中缺的廿二日和廿三日,習字內容應為“劍號巨闕珠稱夜”七字,其中“劍”字可能屬于廿二日的習字內容。
三、S.2703《學郎習字日課》所見教學方法
除前述溫故知新、鞏固提高的教學方法外,還有:
(一)“手把手”的教學方法。先生在每列起首寫下范字。學生臨摹滿一列,每列根據字形,臨摹的字數不等。每字的第一列中間的位置,都有教師再次書寫的范字。這說明,教師在教學過程中并不是簡單地在每行開端寫下范字后交給學郎摹寫,而是時刻關注學郎習字的進程,在學郎寫下第一個半行后,針對性地講解,并再次寫下范字供學生摹寫。如廿六日的“姜”字筆畫較多,一開始學生顯然沒有很好地掌握字的結構,導致字形偏大,上下狹長。于是在學郎臨摹5次后,教師又寫有一字示范。在接下來的臨摹中,學郎在字形把握和字體大小上,明顯有了很大進步。
(二)字形結構對比的教學方法。《日課》的習字順序是按照《千字文》順序逐次進行的,但在廿四日和廿五日的教學中出現了例外。《千字文》中的“李柰”二字在《日課》中的教學順序變成了“柰李”,即廿四日在習“珍”字后,跳過“李”字,學習“柰”字,廿五日再開始“李”字的教學。另外,在廿五日的日課中,“李”字有三行。第一行是“菜柰李李李……”,第二行是“柰李李李……”,第三行才是“李李李李李”。前兩行在所習“李”字之前,教師分別寫了“菜柰”和“柰”字。
習字順序顛倒的原因,可能出于教師的誤記。《千字文》四字一句,兩句一韻,“柰”字不在韻腳上,因此可能導致誤記二字的順序。廿五日的第一行首先出現“菜”字,可能因為廿四日教學過程中漏過了“李”字,廿五日發現前一天以“柰”字結束,按照《千字文》順序,下一句是“菜重芥姜”,應該開始“菜”字的教學,于是教師在廿五日第一行寫下“菜”字,教師隨即發現漏掉“李”字的教學,于是在本行又寫下“李”的范字,于是第一行起首便成了由教師書寫的“菜柰李”。第二行依舊以教師書寫的“柰李”二字起首,其原因可能是,“李”和“柰”的字形較為相像,先示范昨天學過的“柰”字,再示范這一天將學習的“李”字,通過直觀的上下對比,講解兩個字似而有異的字形結構。另外,如果這名學郎是從《千字文》開始習字的話,按照《千字文》的順序,李字下半部“了”的結構將是學郎初次遇到,也需要作更為詳細的講解與練習。體現在實際學習上,學郎的臨摹中,很多“李”字下半部分不成比例,可見對于學郎來說,“了”正是一個需要講解和熟悉的結構。
可見,在唐代西州學童的教學中,教師并非簡單地布置與批閱作業,而是每天溫習鞏固,“手把手”式地開展教學,同時根據字的難易程度進行課業設置,還采用字形結構對比的形式來優化教學效果。當學生有了進步,教師不吝做出贊揚,“漸有少能,亦合甄賞”的批語,正是教師對學生的鼓勵和希望,也側面體現出師生關系的和諧融洽。
【注釋】
[1]唐長孺《跋吐魯番所出<千字文>》,《山居存稿》三編,中華書局,2011年,311頁
[2]李正庚.唐代書法私學教育[J].學術交流,2010(03).
[3]咸字以下殘缺,無法確定這一日接下來的習字內容。
[4]崗字以下殘缺,無法確定這一日接下來的習字內容。
[5]鄭阿財、朱鳳玉《開蒙養正——敦煌的學校教育》,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頁。轉引自趙貞《中村不折舊藏<唐人日課習字>卷初探》,《文獻》2014年第1期。該文認為每日的習字量為3到5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