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州義軍與臺州綠殼

吳中杰

作家張承志很欽佩魯迅的硬骨頭精神，但對于一個南方人能夠如此堅忍不拔，卻感到不可理解。他的推測是，魯迅祖上一定是從北方遷徙過來的。

我們且不管魯迅祖上是從哪里來的，只是覺得對于南方人性格的這種判斷，其實并不準確。復旦大學郜元寶教授就調侃道，張承志大概忘記了魯迅曾多次引用過明人王思任的話：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

其實，不但會稽一郡如此，浙江各地百姓都富有這種抗爭精神，特別是在山區，民風甚為強悍。比如臺州，就以臺州式的硬氣出名。這種性格，也造就了臺州義軍和臺州綠殼。

臺州老百姓造反，次數甚多。其中有全國性影響的，就有好幾起。

最早見于歷史記載的，是東晉安帝隆安年間的孫恩起義。早期的臨海城，就是為抵御孫恩的進攻而筑。孫恩是山東人，以五斗米道相號召，組織民眾，來對抗士族豪門的統治。他的活動范圍也不限于臺州，而遍及江東八郡，還曾率兵打下會稽，殺了內史謝琰，且進攻建康，欲取東晉政權而代之。但他的根據地是在臺州灣外的海島上，滬瀆一戰失敗后，卻回兵攻打臨海，想以這里作為固守之地。因為此處不但地勢險要，而且有群眾基礎。當初孫恩起義軍初起，臨海人周胄立即揭竿響應，數月之內，就聚集了成千上萬的農民，抓獲許多臨海的貪官污吏，并迫使太守司馬崇逃亡。可惜孫恩進攻臨海城失敗，最后投江自殺，跟隨投江者有萬余人。

到了唐朝代宗寶應元年，又有袁晁起義。袁晁是臺屬臨海人，跟隨他造反的，當然也是臺州民眾。造反的原因，是因為李唐王朝為了平定安史之亂，加重了江南的賦稅，老百姓不堪負擔。所以袁晁一起事，應者紛紛，馬上就成燎原之勢。據《舊唐書》記載：“袁晁起亂臺州，連接郡縣，攻陷江東十州，積眾二十余萬。”由于江南富庶地區被占，切斷了中央政府的財糧供應，危及李唐的生存。于是，中央急調平定安史之亂的主力，天下兵馬副元帥李光弼南下鎮壓袁晁之亂。起義軍畢竟是烏合之眾，經不起正規部隊的打擊，僅存在一年零三個月，就失敗了。

元末首先率眾起義的方國珍，則是臺屬黃巖人，而他告祭上天的地點就在臨海。臨海城內西北角，北固山半山腰上有一個平臺叫望天臺，我們到山頂建成中學去聽報告或看節目，都要經過這里，那時只知道這里有個醫院，但不知道這地名的由來，有人想當然地說，因為這家醫院的主人陳省幾是天臺縣人，因思念他的故鄉，故而起了這么個名。但總感到有點牽強，一個醫院院長，怕沒有這么大的權力。后來看到志書上說，那是方國珍當年聚眾祭天的地方，所以叫望天臺，這倒是說得通。方國珍后來被朱元璋并吞，所以望天臺也就沒有什么歷史價值了，如果方國珍統一全國，成為什么朝代的太祖，那么，這里也就成為龍興之地，一定會重建祭臺，列為全國一級文物保護單位。這就是所謂成王敗寇的歷史。

孫恩、袁晁、方國珍之輩，因為造反沒有成功，所以史書上都將他們稱為盜、寇。現在稱他們為義軍，是出于對農民革命的尊重，因為主流意識是將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看作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至于那些小股部隊、打家劫舍的人物，就沒有這樣的美稱了，臺州人將他們叫作“綠殼”。對于外地人說來，“綠殼”這個詞頗為費解，其實就是“強盜”之意。那么，為什么叫“綠殼”呢？臨海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寫的《歷史文化名城臨海》一書中介紹道：“據說是林則徐于道光年間在廣東禁煙抗英，與總督鄧廷楨屢敗入侵英軍，焚煙土，毀煙船，英人為之側目。但由于清政府的無能，禁煙終于半途而廢，林則徐被革職遣戍，抗英的兵勇也遭遣散，他們四散海上，無以為生。其中有布興者，帶領一部分人，游弋至臺州沿海，在海上靠劫掠財物為生，其船形如蚱蜢，號‘蚱蜢艇，他們把船統統涂成綠色，故又叫作‘綠殼船。自此以后，臺州人便漸漸把以劫掠為生的人都稱為‘綠殼。”這就是說，當初那些“綠殼”，是由于政府腐敗，處置失當，由官兵衍化而來。

當然，也有由“綠殼”而衍化為官兵的，即所謂“受招安”。方國珍就是降降反反，反反降降，反復無常，既降于元朝官府，接受官職，又降于勢力比他大的另一支起義軍朱元璋，也接受他的封官。到得清朝光緒年間，又有以金滿為首的一股“綠殼”，在臺州一帶打家劫舍，橫行無忌，官兵剿滅不了，就采取“撫”的政策，將他招安，授官長江守備，號“滿字營”，在任二十余年，晚年致仕居故里，持齋念佛。所以“綠殼”的情況，非常復雜，不可一概而論。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況，不禁使人想起了魯迅所說的話：“在烏煙瘴氣之中，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學界的三魂》）

只是對于金滿的招安，不但沒有抑制住臺州的盜風，反而將它刺激得更盛了。志書上說：“為盜可以不死，益無所憚，臺之盜風由是益熾矣。”中國歷史上進入官場的途徑有多種：一種是靠家族關系當官，古代的門閥制度就是這種選官方法；另一種是以考試成績取士，如隋唐以后的科舉制和民國時期的文官考試制，都是這種選官方法；但也有別的方法出仕的，如先把“隱士”的招牌做大，引起皇帝老倌的注意，然后應召入朝，謂之“終南捷徑”，還有花錢買官的，叫作“捐班”；此外，就是這一條由做“綠殼”而為官的途徑。

我小時候，也見識過“綠殼”頭子受招安之事。市民們對于事件本身并不感到新奇，大概以為是常事了。他們感興趣的是這個名叫戴小奶的“綠殼”頭子的本事。據說戴小奶的一雙腳板很是了得，他從不穿鞋，能夠憑著一副光腳板在山間叢林里奔跑，官兵怎么也追不上。那天受招安，有些人趕去一睹尊容，只見他仍是赤腳而來，到了專員公署所在地東湖門口，才穿上一雙布鞋去見專員，見過之后出來，馬上脫下鞋子，仍舊赤腳而去—他已不習慣穿鞋了。當時臨海的窮人很多，赤腳在夏日灼熱的石板路上和冬天冰冷的雨雪中走路，都是常事，并不稀奇，只是不能在山間叢林中奔跑罷了，所以我聽了并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直到多年以后讀柳青的小說《創業史》，見書里寫到貧農青年栓栓跟著梁生寶進山砍竹子，腳板被竹茬子扎傷，就不能行走，而且有化膿的危險，要養息多時，這才認識到戴小奶的鐵腳板是真功夫。

當年臨海的“綠殼”的確很多，到處都有他們的蹤跡。我的一個陳姓同學，原來住在上海，解放初父親失業，生活窘迫，他們幾個子女就被送回臨海老家撫養，不料長途汽車駛過天臺山區時，遇到“綠殼”攔路搶劫，他的姐姐被流彈打死。還有一個蔡姓同學，家里是開豆腐作坊的，并不很有錢，只不過以商業贏余買了幾畝薄田而已，土改前一年還能收地租的時候，他父親叫他兄弟二人下鄉收租，卻被“綠殼”綁票了，將他們哥倆關在一個小樓上，下面派了幾個人守衛。這位蔡同學外號叫蔡鐵頭，頭功好，臂力腿力也好，單杠能夠玩大車輪，在教學樓里還表演過徒手上墻，即用手腳抵住走廊兩邊的墻壁，攀登而上。這回就大大地發揮了他的專長。他趁看守在樓下喝酒的時機，爬到屋頂上撥開瓦片，將他哥哥拉了出來，一起逃回家中。

我自己也有兩次親身接觸“綠殼”的機會。

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春天，日本兵進入臨海城，我們逃難，輾轉來到西鄉山區一個叫黃坦的村子。這個地方四面環山，形勢險要。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共產黨的臨海地下組織曾經在這里開過一次重要的會議，叫作“十二月黃坦會議”，布置今后的工作計劃。不知是否在此留下紅色的種子？我們逃難來此地時，這個村子里有個“綠殼”頭子，外號叫“小黃坦”，平時也跟普通農民一樣，笑嘻嘻很和氣，而且喜歡逗我玩，常抱著我到村頭小店里去買糖果吃。我母親嚇壞了，怕他將我抱走，當作肉票。居停主人說：不要緊的，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從來不在本村作案，你們是我家客人，也算是本村人，他絕對不會動的。果然，他每次抱我出去買點東西吃后，就送回來了，平安無事。我們在黃坦住了多時，夏天夜里大家在屋前場地上乘涼，遠遠看見小黃坦帶著一批人出去了，主人說，他們作案去了。聽說小黃坦是劫富濟貧，不搶窮人的財物，也不傷人，所以在這一帶能夠待得下去。但終于還是被抓捕了。那時，我已經上學讀書，有一天在街上忽然看到一張殺人的布告，要槍斃一個“綠殼”頭子，就是這個“小黃坦”。當時有許多人趕到西門頭小校場去看熱鬧，我不愿意去。我本來就不喜歡看那種血淋淋的場面，而且心里還老想著小時候他抱著我買糖果吃的事情，不忍心去看。

另一次是在一九五○年，那時我初中還沒有畢業，同班同學中有一個鄉長的兒子，因為父親有相當的勢力，所以他有些橫，動不動就與人打架，自己的臉上也被打出傷疤來。他讀書不用功，缺課是常事，別人也不以為意。有一次，很久不來了，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一打聽，說是他父親在土改和鎮反運動中被槍斃了，他一怒之下，上山做“綠殼”去了，揚言要報仇。當時，臺州“綠殼”很多，同學中還有父親做“綠殼”頭的，我們也見怪不怪，但自己同班同學去做“綠殼”，卻還是第一遭—不過嚴格說來，我們也只是認識一個“綠殼”的前身而已。該同學做“綠殼”之后，開始還有些傳聞，后來就沒有消息了，也有人說，他已被剿匪部隊消滅掉。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后，他的名字卻又出現在臨海人的口耳之間。聽說他現在是香港的資本家，有人動員我們班同學出面去拉他回來投資，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響應。想來，當初在剿匪高潮中，他并沒有被剿滅，而是逃到大陳島上，然后到了臺灣或香港。這是當時國民黨殘部的一條退路。

以往歷朝歷代都有官匪的斗爭，但官軍從來都沒有徹底剿滅過盜匪，所以“臺州綠殼”也從來沒有絕種過。只有到了一九四九年以后，解放軍才花大力氣將匪患剿滅。但那時所剿之“匪”，主要并非打家劫舍的“綠殼”，而是國民黨殘余部隊。因為那時將他們稱為“蔣匪幫”，一概以“匪”視之。但國民黨部隊鉆在海邊巖洞里，使不熟悉地形的解放軍損失慘重。臨海東湖邊上那座龐大的烈士墓，就是對那段時期戰斗犧牲者的紀念。因為解放軍進臨海城并沒有遇到抵抗，也就沒有傷亡，這些烈士大都是在“剿匪”中犧牲的。因為有這樣大的行動，那些零星的“臺州綠殼”，也就一并加以消滅。后來，基層組織漸趨嚴密，山民和鄉民也就無法再游離出來做“綠殼”了。

但現在臺州人又想起那些“綠殼”來了。三門縣還搞了一個海盜村，作為旅游景點。并且在宣傳資料中說，海洋文化就是海盜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