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喬伊斯橋畔的紙片雪花
二○一三年六月十六日晚上十點,麗菲河畔的喬伊斯之家里上演情景劇《死者》,那天下了夜雨,麗菲河面上散發出冰涼的水汽,沒下雪。
喬伊斯把《死者》故事的發生地放在自己姨媽家的房子里,其實他一直喜歡把虛構故事放在能用尺子量的真實環境里,他對非虛構的地理壞境有種特別強烈的癖好,當年也許人們認為他想象力欠缺,但如今則理解他為十足現代主義的城市感。我格外喜歡喬伊斯的這種描摹現實的勇氣與口味,喜歡虛構與非虛構像兩塊布匹那樣既是不同,又是無縫縫紉的手段。我喜愛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歐洲花好月圓的黃金年代里那扎實的現代感。
二○○九年我來此地時,這棟“死者之屋”還空關著,但都柏林地圖上已經標出了它的地理位置。今年已有人把姨媽家的空房子置換下來,布置成小說里描寫的模樣。二○一三年六月十六日,房子開門迎客,頭天晚上就按照《死者》故事中的時間,在房子里上演《死者》的情景話劇。房子的底樓做了小說里的客廳,朱麗葉姨媽在門口的三角鋼琴邊唱了歌,加布里埃爾和愛弗斯小姐一邊跳舞,一邊為一個愛爾蘭人的民族立場響亮地爭執起來;二樓做了餐室,穿著白色小圍裙的仆人李莉服侍大家喝了真的葡萄酒,因為我站在旁邊的陰影里,聞到了一股葡萄酒的酸味;三樓做了加布里埃爾和格麗塔的臥室。在小說里,他們是住在至今還在營業的格里沙姆酒店。三樓就布置成了格里沙姆酒店的模樣。他倆在三樓的臥室里說了高威那個早逝男孩的故事,然后,格麗塔就去床上躺下。而加布里埃爾則站在窗前,看著人造雪花從三樓臥室的窗前飄下:“他睡意朦朧地望著雪花,銀白和灰暗的雪花在燈光的襯托下斜斜地飄落。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币苍S因為是人造雪花的緣故,它們看上去又大又厚,沒有真實雪花那種寒氣逼人的失重感與飄逸感,它們或許就是經過碎紙機的白紙吧,我想。但有著厚實肩膀的加布里埃爾卻一直站在那里看它們快速地墮落下來。我站在他后面的陰影里也望著它們,假裝沒聽到屋頂鼓風機風扇嘩啦嘩啦的聲音。
停頓。亮燈。全劇終。
沒適應燈光的眼睛在演員與觀眾們的臉上微微瞇縫起來,都好像從夢中勉強醒來。演員們身上的戲服雖然也是真實的衣服,長裙與禮服,帶一小塊黑色網布面紗的女帽,飾有花邊的白色翻領,這些包裹在演員暖烘烘肉體上的衣飾都帶著與現實生活相背離的僵硬。這樣的人帶著小說里的名字和身份,與我站在一處,令我不得不瞇縫起眼睛來。我想起上午滿街飄揚的女式禮帽上的絲帶,月白色的夏季西服,圓邊眼鏡,以及大紅花裙子等等;想起那種太陽下時空的錯落感,時空也許可以倒錯、裝扮,享受倒錯帶來的巨大縫隙,但時間的洪流終是飛瀑直下,人造的過去終會有種揮之不去的僵硬,這是倒錯的代價。這里好像匍匐著一個巨大的哲學命題。
這是喬伊斯留給我們這些追隨他的讀者們的,還是意識流這種寫作手法內在的哲學價值?是這個驕傲的作家用來一遍遍篩選他讀者的文學素養的,還是意識流對于自己描寫的人生,有比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更深邃的對時間的追問?意識流貌似可以打破時空本來設置的各種界限,但實際上,也許是令人更為痛徹地感受到時間的不可追尋。希臘人喟嘆過,人不可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在意識流的時間自由流動里,這種現實世界時間的不可逆性得到了更為堅硬的證實,意識流燭照人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鴻溝。
我想起自己大學時代對意識流的喜愛,那是一個年輕作家對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好奇,是對現實主義地描寫外部世界的不滿足,是對自己如何講述故事的探索。然后,借著意識流的寫作手法,我慢慢地找到自己看世界的立場。我想自己一直就是個沉迷于描寫的作家,那些細物,手勢,眼神與光線,氣味,一直都勾著我的魂,對它們的描述一直都是我紙上最大也是最經久的樂趣,就像果戈里小說里那些無所不在的思辨,那是他抒情的插筆。這種對細節的熱愛,對時間鴻溝的感受,都引導我走向了意識流。在我大學的時代,意識流是一種西方作家嘗試的寫作手法,而現在,我意識到它是我匯通世界的立場。
由于燈光突然照亮了室內的關系,窗外的人造雪花雖然還在零星落下,但剎那就變得黯淡呆板。它們本來就是些追憶著一九○四年前的愛爾蘭雪花的二○一三年的愛爾蘭碎紙片,而且是被新鮮的雨水淋濕了的,很快就會爛成一坨的紙片。
坦普酒吧里的地方性與世界性
午夜的酒館里人聲鼎沸,滿滿都是人,我卻在吧臺邊的墻角里幸運地找到一個座位。我要了一杯黑啤酒當宵夜,配咸花生米。那個角落很好,又暖,又暗,卻看得見對面墻角靠窗的小舞臺上唱民謠的歌手們。愛爾蘭的這些人,只要一把提琴,一把吉他,一把笛子,他們就能引吭高歌整整一晚上,從《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一直唱到《村路帶我回家》。唱到丹佛的招牌歌,一屋子的人里面,被這曲調挑出來的,都是從美國中部來的人,有人還穿著三月圣派特里克日的綠色紀念汗衫。他們引吭高歌的樣子讓我想起中學時代在大禮堂里,各個班級彼此拉歌比賽的情形,那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上海。
我看見女孩子大敞著的V字衣領里,雪白細膩的胸脯上泛著一團團酒精的紅暈,那是年輕的身體對酒精過敏的癥狀。她笑得有點蠢,“林奇!什么?跟我往這邊走。這是登奇爾小巷。從這里拐彎,到窯子去。她說,咱們倆去找那見不得人的瑪麗所在的窯子”。這是《尤利西斯》第十四章的最后一段里的幾句話。
這家酒館正是當年喬伊斯父親喜歡來吹牛的地方,他一高興,就帶上小喬伊斯一起來。在都柏林,小男孩喝點酒不算什么,他們從不像美國那樣緊緊盯住二十一歲這條杠杠不放松。
老酒館里此刻已擠滿了人,后進來的人過不來柜臺買酒,便將錢卷著靠客人們傳到柜臺上:“一大杯吉尼斯?!?/p>
侍應生也被困在柜臺附近,他將托盤扛在肩上,上面穩穩地放著高高矮矮一大堆杯子?!鞍⒏⑵咸丫埔槐?!”他大聲吼,然后,某個角落里就會有人將手高高舉起認領:“這里的!”于是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將新世界的清新葡萄酒傳遞過去,到了那人手里,大家都能聽到一聲高喊:“伙計們,謝謝啦?!?/p>
裝大杯黑啤酒的,是圓圓的大肚子厚玻璃杯,所以它叫“球”;我的杯子細細長長,是小杯啤酒,叫“槍”。
如今酒館里還有種愛爾蘭式的親熱,周圍不認識的人很快就能開始聊天,說自己旅行的目的,還有自己的生活。我附近的人,有從英國來的建筑師,還有兩對結伴旅行的德國夫婦。大家都公認我的工作最好,旅行是為收集寫作素材,最理直氣壯的旅行。干什么都合適,都不浪費。但是也因為太不浪費了,所以有點乏味。
說起來,我們大家都盼著有這一夜。這一夜在都柏林的酒館里,聽愛爾蘭曲子,像愛爾蘭人那樣饒舌,像葉芝那樣瘋狂地愛一個大眼睛女人—那是一個詩人愛一個新芬黨人,一輩子都又傷心又無望又不能停止地愛著。愛爾蘭的獨立,是在被英國占為殖民地的七百年以后。愛爾蘭起義者的武器,就是愛爾蘭那些充滿詩意的古老民謠和凱爾特圖案與凱爾特神話中的圣人們,文藝與手工藝成為民族獨立的基石,成為喚醒民族獨立意識的武器。所以從愛爾蘭來的音樂、歌詞、詩歌、趣味獨特的書籍裝幀、黑白插畫是我常年以來的心頭好,當我有了更多的旅行經驗,能區分英國的工藝美術運動與愛爾蘭的工藝美術運動之間在文化上和表達上的不同后,我便更偏向愛爾蘭。
一種非常有意義的浪漫精神蕩漾在愛爾蘭那個時代的文藝里,它符合年輕時代的我對自己人生意義的期望。我背誦葉芝的詩歌,傾聽充滿激情的小提琴,總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流得快了。人在年輕的時候,只覺得生活太平淡,只向往激情和浪漫的轟轟烈烈人生,向往為一個崇高的理想完全徹底地貢獻自己。年輕的時候,每個人的血都是熱的,好像烈酒,一根火柴,就能讓它燃燒。那時候,每個人都能背誦“有一天,當你老了,在火爐邊老眼昏花”。
說起來,當我們大家心中深深淺淺地擁有這樣理想時,他在伯明翰,他們在杜塞多夫,他在海德堡,而她在西班牙的圣地亞哥。
我在上海中山西路上的紅磚房子里,梳著一條馬尾巴辮子。建筑師太太摸了下后腦勺,嘆了聲:“我年輕時代的中分長發啊。”那是倫敦街上嬉皮士的標識。
我們這一代人,有人在額頭上扎過一條紅布,有人則穿過緊緊裹住臀部,但在膝蓋以下如喇叭般褲腿飄飄蕩蕩的喇叭褲。說起來,無論他在杜塞多夫,她在圣地亞哥,還是我在上海,我們都有過一條旗幟般的喇叭褲。
于是,干杯,為那條喇叭褲,和又直又多的長發,以及和葉芝的心心相印。
當我長別了青春,才有機會夜深時坐在都柏林的老酒館里。熱烈的小提琴和憂傷的笛子輕輕撩撥著我安靜的血,好像一束跳躍著的小火苗,舔著做茴香酒的小酒壺。燒熱紅酒,是為了暖身,也為了將酒里太多的酒精蒸發掉。它使我想起年輕的夢想,我的夢想很葉芝,期待自己愛上一個革命者,而且是悲劇。這次我有一個重要的不同,就是我背包里除了照相機和電話,還有一本《尤利西斯》,卻沒有了葉芝詩集。
現在我們大家都是為了它來到都柏林。
此時一支熟悉的前奏響徹了整棟房子,它是我上大學時聽過的曲子?我對正在熱烈閑聊的英國人指著音樂響起的方向,一時說不出歌名,他和著音樂大力搖頭,他花白的頭發從耳畔飛起,他用力閉著眼睛,好像要從記憶中擠出什么來:“Dirty Old Town!我二十歲時唱的歌!”
那也是我二十歲時唱的歌呀。一九八○年,我上大學,整個中國剛剛開放大學招生,我幸運地趕上了,可大學卻來不及為我們這屆學生準備英文課本。我父母為我找了家庭教師教英文,她是個漂亮的英文教師,翻譯了《蝴蝶夢》。我每周到她家去上課,她也沒課本,我們就一起聽歌,默寫歌詞,遇到聽出來但寫不出的單詞,她才來講解。我在她家默寫了這支歌的歌詞,我聽到的版本是加拿大的羅杰·惠特克唱的,一個寧靜的、溫文爾雅的版本,比起愛爾蘭樂隊的版本,它太加拿大。但是,這就是我當年學會這支歌的聲音。
那時我們大家剛剛開始能跟著VOA學習美式英語。每天晚上學校的走廊里響徹著美國之音的播音員用慢而清晰的速度朗讀馬克·吐溫的小說,回想起來,從那么禁錮的時代里剛剛掙扎出來的人們,好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搖搖晃晃地站在床邊,聽到清晨的晴空里傳來了鳥叫聲那樣,暈眩而幸福。
“我的二十歲很不同啊。”我想這么說,可忍住了,因為我猜想退休建筑師的二十歲也是非凡的,我心里算了下他的二十歲,那正在歐洲青年的左傾狂飆之中。過了許多年,我知道每個人的二十歲,都是一個大時代。
歌手只唱了一句,整個酒館就開始了大合唱,放眼一望,滿店堂里都是半瞇的雙眼和大張的嘴巴,原來這是每個人二十歲時唱過的歌。雖然我們來自世界的每個角落。原來那時我們唱的就是都柏林,不管那其實是來自英國的民謠,現在是《都柏林人》那盤唱片唱紅了它,它真是再合適都柏林不過了,也再合適我們這些終于來到這里的中年人不過了:
I met my love by the gas works wall,
Dreamed a dream by the old canal.
Kissed a girl by the factory wall,
My dirty old town,My dirty old town.
老運河可就是這一段麗菲河?老廠墻可就是吉尼斯酒廠外面?那么我們人生中的第一個吻是在哪里發生的呢?我的初吻發生在一個二樓的陽臺上,長久以來我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愛那個人了,現在想起來,原來還是愛的。
這些歌詞里的介詞曾經是我的英文老師用來教學的重點,特地點出來要我注意。我的英文老師喜歡用英文歌教英文,但她最喜歡的是“有煙熏味道的風”這個意象,她似乎又在教我寫作。那時她住在上海老城區,她家的空氣中常常也有煙熏的味道。我知道她不久就帶著女兒去了美國,她現在又在哪里呢?那時候在她的寫字桌上,我看到了一張黃色的明信片,上面是架飛在云端的飛機。那時飛翔在云端的外國飛機是如此稀奇,似乎凝聚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激,她將它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
歌聲鼎沸酒館里的中年人,人人都高唱自己心中的青春,那是一派世界主義的共鳴。
麗菲河畔的酒館還在《尤利西斯》小說的地理位置上,但實際上已經不同了。喬伊斯故事里在酒館里那些湍急的談話無法找到,現在從世界各地來的喬伊斯迷占領了這些古老的酒館,大家帶來了全球化的午夜。當大家跟著一個愛爾蘭清亮的聲音縱情合唱時,也許心中再現了各自心里藏著的舊時代,各自聞到了各自老城老街道和自己成長的老屋里的氣味。我家春末四處彌散的旱芙蓉花香好似就在鼻尖上,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回憶,不知是倦怠,還是禮貌,或者是無從說起,我相信大聲跟著唱歌的人們,是用同一句歌詞在述說完全不同的洶涌回憶。
如今我們再也無法像喬伊斯故事里的人那樣口若懸河,我們每個人都只在心中洶涌,這是因為我們如今可以在這擁擠的人群中傳遞一大杯吉尼斯黑啤,可以一起高唱二十歲時唱的歌,但彼此都不相信可以湍急地交換內心回憶的波濤。如今我們各自的時空只是交集,不曾融合,也無法融合。
我們現在都知道在都柏林酒館深夜的全球歡聚,內心有界限。也許我們要是有更多時間相處,我們也能像喬伊斯父親的那些酒友們那樣滔滔不絕,遼闊地展現社會和人生的各種細節。喬伊斯的父親當年就喜歡在煙霧騰騰的酒館里高談闊論,那是愛爾蘭特有的本地公共空間,溫暖放松,百態叢生,喬伊斯讓布魯姆和斯蒂芬在酒館里相遇,就像愛爾蘭的兩代人在精神上的相遇。我相信在二○一三年六月十六日午夜到都柏林酒館里來的人,也都帶著這樣相遇的幻想。但現在飛機太容易,時間太寶貴,人們相見太容易,相持太難,如今我們都只有一夜的相聚,相聚時可以一起即興唱一支老歌,但來不及在一起講下流話。如今我們越過千山萬水,但相逢也只有干這一杯的工夫。
在這六月十六日的午夜,有人拍拍我肩膀:“麻煩叫一杯熱可可?!蹦侨酥噶酥溉巳荷钐幍囊晃唤鸢l女士,她正用目光追蹤著這卷成一團的五歐元紙幣,我們彼此微笑了一下。我將她的錢遞給酒保時專門問了句:“熱可可還是艾普斯牌速溶的嗎?”
“現在是雀巢啦。”酒保麻利地斬斷我的聯想。他顯然也知道艾普斯可可的典故,所以他忙中偷閑認真地瞪了我一眼,他是個面容溫暖的黑發年輕人,讓我想起上午帶著我在老城布魯姆游的文學博士科諾來,“但你仍能在這種聯想里得到一些樂趣。”他接下那卷錢,安慰道。
是的,意識流包含了在心中感受時間流淌與斷裂的雙重感受,斷裂與再生也是一種樂趣,這是一種對人生逝去與重獲的認同,一種更為成熟的世界觀。
喬伊斯中心的氣味
睡意深沉的伊塞克街上,喬治教堂的尖頂此刻好像一根手指那樣直直指向夜空。喬伊斯少年時讀書的學校在夜色里是一大坨黑乎乎的影子,好像一大攤正在發酵的生面團。名人讀過書的學校常常讓我有如此的感受,我想起在大雪飛揚的下午看見普希金的皇村中學時的感受。面團在那些古老的學校舊址里發酵,因為那個日后的偉人在這里是個臉上長著令人尷尬的青春痘的少年。不論學校當時是否善待了天才,現在它們總也逃不掉攀附的樣子。
北喬治王大街上,喬伊斯中心門里泄出長長一道燈光。
早晨的熱鬧散去了,下午的熱鬧也散去了。隔著玻璃窗往里看,聞到一股冷卻的咖啡的味道。
在《尤利西斯》第一章里,“當他腳步輕盈地在廚房里轉悠,把她早餐用的食品擺在盤底兒隆起來的托盤上時,腦子里想的就是腰子的事。廚房里,光和空氣是冰冷的,但戶外卻洋溢著夏晨的溫煦,使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痹趩桃了怪行睦铮瑥N房改造成賣品部的一部分。幾年前,我在樓上閱覽室里讀各種按照《尤利西斯》里的場景拍攝的都柏林攝影冊,當我離開喬伊斯中心時,已超過了中午時分,賣品部的女職員正在做咖啡喝,滿室暖香,可是,那不是可可的香氣。
“喝完可可后,布魯姆和斯蒂芬都沉默下去了嗎?”書里這樣問。
“沉默下去了?!睍镞@樣回答。在尋常的廚房里他們相互用自己肉身的鏡子照著對方的臉。彼此在鏡中照見的是對方的,而不是自己的。在廚房里,這兩個人終于綜合成為一個人物—愛爾蘭人,既布魯姆又斯蒂芬。有時布魯姆和斯蒂芬,會讓人想到《圣經》里的那些使徒,可有時又令人想到,冬天時在浴室里獨自對著鏡子,洗澡前的自己,軀體上污穢尤存。這大概也是喬伊斯對愛爾蘭人的判斷,比葉芝世俗,又可以說比葉芝壯闊與結實。
此時書里再描寫廚房,已不是像第一卷那樣簡單明了,這章是對一九○四年的都柏林廚房以及與廚房聯系在一起的社會經濟、政治、人心、自然環境帶來的食物特點,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水準和精神面貌以及社會學意義上的食物構成,等等的華彩樂章。喬伊斯索引的天分像洪水般傾瀉在這間普通的廚房里,將它變成一九○四年愛爾蘭食物百科全書,關于食物,關于烹調手法與習俗,關于食材,關于傳統手法與殖民時期媚俗的口味,然后,廣泛的食物社會學,中產階級家庭廚房里不為人知的審慎和精明。
《尤利西斯》是永遠不會讓讀者忘記譯者的,喬伊斯的譯者同時也一定是強勢的注釋者,他們得攙扶讀者走過喬伊斯著作中岔路無限的森林,那是無盡的索引與隱喻,無盡的時空錯亂后的類比與聯想,無盡的希臘神話典故,《圣經》典故,愛爾蘭歷史與現狀,歐洲各國的歷史與語言,世界文學史的獨特見解,莎士比亞戲劇的變化與歪曲,各種語言的中古形態和現代形態,消失了的凱爾特古語,只在書本上存在的古拉丁語,對世界文明史上各種文體的模仿、戲仿和顛覆,甚至各種流行在當時知識界的小道消息集錦,其中最為簡單的,是我的這種地理閱讀的方式,也是我能力所能及的方式。
我得不停地翻到后面去查注釋。
即使是喬伊斯已經寫到了最后一章,他仍保留著蓬勃的精力去細細描寫布魯姆家的碗柜。他不知道這時已經在考驗讀者的體力了。
然后我想起來上一次讀到這些注釋時心中的嘆服。喬伊斯一定逼迫讀者一次次地嘆服。喬伊斯的譯者也一定逼迫讀者一次次地為這些注釋嘆服。想要讀《尤利西斯》,不借助每個章節后多達幾百則的注釋,簡直就是不可能。
不光不可能讀懂,更不可能體會到它意識流的流動。我從大學時代起,便甚為喜歡意識流,但在寫作中,至今我能做到的,還只是意識在感官上的流動,這種意識流的運用,靠敏感的感官和適當的語言表達,就可以大致完成,一半是拜天賦所成。
而《尤利西斯》的意識流還有豐富的知識和歷史事件,政治事件以及愛爾蘭現狀的交織和流動,它像大洋一樣廣闊而且豐富,包羅萬象而富有秩序感。有時它讓我想到宇宙的無數自在運轉的精密小循環,喬伊斯有能力不把生活簡單化、臉譜化、意識化,不做合并同類項式的概括,(這些都是思維能力不夠的作家通常不得不在表達時犯的錯誤)他遼闊地呈現了整個都柏林一九○四年六月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呈現了它們如何在地理上交織錯落,呈現了上帝造世界般的秩序與運行。
借助那些令人發狂又令人不舍的繁瑣注釋,才能體會到喬伊斯式的意識流與伍爾夫式的意識流的不同之處,體會他宇宙般的遼闊。這是一本奇異的書,也許三十年來,你反復去讀,都不能真正閱讀,但有朝一日,你突然讀了進去,就發現,你可以反復讀,可以從任何一頁開始讀,每次都可以在閱讀中得到不同的享受,精神的、技巧的、自省的。
現在,在喬伊斯中心里也放著一只舊式碗柜,敞開了的、漆成干凈光滑的白色的、散發著復古趣味的。如今碗柜里陳列著喬伊斯中心出售的各種參觀紀念品:明信片、書簽、馬克杯、鑰匙圈、圍巾和雨傘—都與紀念《尤利西斯》和它的作者有關,一切直截了當,不需要注釋,但仍可以索引。所以,它們仍是擅長穿越時空的意識流發生與描繪的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