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捷

信不信由你,童年鏡像的碎片,能拼湊出一個人未來的命運。我在讀《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駝背小人》時更加確信這一點了。當然作者并不是算命巫師,他是瓦爾特·本雅明。
其實很難給本雅明貼上合適的標簽:思想家、哲學家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作家、收藏家、翻譯家、精神病理學家……帶著這一連串的身份標識,本雅明自始至終處于某種撕扯和撞擊之中。他是一個深受猶太宗教哲學影響的神秘主義者,又自稱信仰共產主義;他的博士論文《德國悲劇的起源》,其玄妙晦澀連當時法蘭克福的美學教授都無法接受,從此斷了他在學術上一展宏圖的念想。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今該書卻成為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經典。事實上,人們對他的理論進行梳理,最終只會發現,本雅明是一個根本無法用現有體系闡釋的矛盾體。《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原本是從《巴黎拱門街》中的第五章擴展而成的,在對波德萊爾及其同時代文學文本的轉引堆砌背后,顯露出一個真正的抒情詩人的形象,那就是本雅明自己。
《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駝背小人》是本雅明的晚年作品。這本小書在本雅明身后為他贏得了意想不到的美譽。這本告別人世前最后的小書,被眾多評論家稱為“我們時代最優美的散文創作之一”,可是這本書很長時間卻幾乎不為人知。他開始寫作《駝背小人》是在一九三二年,一九三八年最后定稿。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他把手稿藏在巴黎國家圖書館,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被人發現并出版。
納粹上臺后,本雅明就打算流亡國外。一九四○年,他的簽證又一次被耽擱,心力交瘁之余聞悉蓋世太保即將前來,加之盤纏所剩無幾,一向性格憂郁的他難以承受巨大的恐慌,便服用過量嗎啡自殺。當時他已逃亡到法國與西班牙交界的波特博小鎮,因為西班牙弗朗哥政府與希特勒沆瀣一氣,他實在感到前路渺茫。他不是第一個自殺的作家,但他是決定離世前寫下美麗的童年回憶的唯一作家。本雅明一生都盡力避免以第一人稱寫作,唯有這本書是例外。
在那些“死后贏得勝利”的人們的生命中,除了無法歸類的事實外,還有另一個因素,它就是壞運氣。這個因素在本雅明的生活里顯得尤為突出,以致在此無法忽略,因為他本人也許從沒想過或夢想過身后聲名,卻曾強烈地意識到它。在作品中和談話中,他經常談到“駝背小人”,這是德國民謠中的一個童話人物。
當我走進酒窖
去找些酒喝,
一個駝背小人兒在那兒
一把將酒罐奪去。
當我走進廚房
去做點兒湯喝,
一個駝背小人兒在那兒
一下把湯鍋打破。
本雅明很小就知道那個“駝背小人”,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在一本兒童讀物中第一次讀到了它,從此再也無法忘記。這種焦慮與恐懼伴隨一生直到他死。他的媽媽,像德國成千上萬的媽媽一樣,當孩子遭遇小倒霉時總會說:“笨蛋先生問候你啦。”媽媽說的就是“駝背小人”,它總是跟孩子們搞些惡作劇,當你摔下來時把你絆倒,把你手里的東西撞得粉碎。孩子長大成人后,會明白孩提時不懂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冒犯了那個“小人”并不是因為他看了“駝背小人”,而是因為那個“駝背小人”一直盯著他。“他出現在哪里,我在哪里就會變得兩手空空空。我望洋興嘆,眼看著一切逐漸變小。直到幾年后大花園變成了小花園,大房間變成了小房間,大長椅變成了小長椅。這個灰灰的倒霉鬼不時讓我重新憶起那些幾乎被我遺忘,然而曾經屬于我的東西。”
但本雅明在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是溫暖美好的。全文由三十段各自獨立的片段組成,不是那種以時間或事件人物貫穿始終的敘事體。夏天庭園里眾多幽暗的內陽臺中,總被遮陽篷擋住的那一個,就是本雅明幼時的天堂。動物園、柏林老西區、祖母姨媽們的老宅、學校、農貿市場的拱廊街。不管是冬天明媚的早晨,還是月光碎銀一地的夜晚,也不管是花庭街十二號,還是綠佐河岸的花圃,本雅明在童年的迷宮里挖掘對“家園”的記憶。孩子對色彩、氣味、聲音和光線的印象:肥皂泡的色彩、煤汽燈的咝咝聲,農貿市場的腥臭,圣誕節人家的燈光,孩子口中喃喃的兒歌,等待禮物的焦灼,雨天的想象,對天使的企望和對災難的預感……我們都似曾相識。恍惚中我會想:這究竟是誰的童年呢?萬里之外的柏林蒼穹下,一個人的喃喃之言預示了所有敏感之心的歸宿。
完整的敘事經常會有突兀的結尾,就像你經常可以看到的那些好端端的建筑物,莫名地被安上一個像炸開了花似的奇怪頂部。有一位文化批評家這樣說:“只有在斷片中才有這個時代獲救的唯一的希望。這個希望像一顆隱蔽的太陽,在每每出人意料的字句后面放出光暈。”本雅明的故事抑或與現實格格不入,但他曾是,而且也許將是未來的立法者;他把傳統視為一片廢墟,但卻由此把它作為殘片打撈出來;在現代都市里他一步步喪失了完整的東西,他內心卻藏有真正的詩意;他不具備任何可稱為英雄的那種人的特征,但或許是這個瑣碎的世界里僅存的英雄主義者。
近年來出版的書信勾勒出本雅明生活的大致輪廓,可以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堆碎片的相應后果,當他以贊同的口吻引用雅克·利弗爾評論普魯斯特的話時,其實也是在談論自己:他“死于缺乏經驗,正是這一匱乏驅使他去寫作。他死于無知……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打開一扇窗”。以至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冬天炸彈的威脅使他決定離開巴黎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結果,炸彈并沒有掉到巴黎,而本雅明投奔的馬賽,恰恰是軍事活動中心,他完全有理由詛咒自己的人生,但卻為它獻上了一首贊美詩;他竭力想逃開那倒霉的“駝背小人”,卻在結束童年回憶時寫下那奇怪的祈禱:
唉,親愛的孩子,我求你,
也為駝背小人兒祈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