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敏



二○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不論是生活還是寫作都與巴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巴黎不但是他小說的主要背景,是人物環境和故事氛圍,而且是一面閃爍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的鏡子,折射出時間與空間。
在二○○五年發表的半自傳體小說《家譜》中,莫迪亞諾曾講述自己的歷史:“我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出生在布勞涅比楊古(按,巴黎近郊)的瑪格麗特街十一號,父母是在巴黎占領期間相識的猶太男人和弗拉芒女人。”不久,他跟隨父母離開郊外小鎮,搬到巴黎市區。他的童年是在塞納河左岸度過的,沿河的孔蒂街十五號,留下了他對巴黎的最初印象。這些記憶的碎片,在另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家庭手冊》中也反復出現:夜晚,塞納河游艇的耀眼燈光射向天空,越過窗戶,投映在房間雪白的墻上;白天,河畔的古籍書攤一個挨一個,書商們的身影在樹陰下時隱時現……
尋找被遺忘的角落
這段時期的巴黎生活,留給莫迪亞諾的是二次大戰的印象。盡管他并未親身經歷過戰爭,但伴隨他長大的是城市淪陷后的蕭條、寄宿學校、母親的女演員生涯以及父親的長期外出。孤獨的少年常常一個人走上巴黎街頭,漫步在空曠的林陰大道和幽靈般的廣場。在無休止的憂郁徘徊中,巴黎就已經作為一些故事的場景,在他心中漸漸形成。早期的寫作,對他來說是不失為一種寂寞的寄托。一九六○年,年輕的莫迪亞諾結識了著名小說家萊蒙·格諾,這位文學前輩將他引進了文壇。八年后,當一部《星形廣場》標志著他真正走入法國文學界的時候,莫迪亞諾才只有二十三歲。
這部小說以德國占領下的巴黎為背景,不但使莫迪亞諾一舉成名,而且奠定了今后創作的主題和基調。從此,巴黎就成了他的主要角色。有些法國評論家認為,莫迪亞諾寫的巴黎可以分為“兩個河岸”,正如巴黎的地理被劃分為塞納河左岸和右岸一樣,代表兩類不同的風格。一類以某個區為中心,搜尋附近每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例如小旅館、車庫、咖啡館、電影院,警察局等等;另一類則穿越巴黎,描寫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的步行之旅,其中大多是夜行。在這兩者之外,還有少數是環繞巴黎,通過外圍來觀察一個危機四伏、充滿威脅的城市。
從第一部小說《星形廣場》開始,地名就顯示出其重要性。許多街道的名稱、地址和電話早已消失了,舊日地名勾起了對那個藏匿逃亡年代的回憶。巴黎的“星形廣場”今天已被命名為戴高樂廣場,以凱旋門為中心,周圍分布著十二條大道,呈星光放射狀排列,分別屬于巴黎第八、第十六和第十七區。但是這里說的“星星”還有另一個寓意,即二次大戰期間表示猶太人身份的記號。德國占領時期,巴黎的猶太人被要求在衣服上佩戴黃色星,納粹分子以此區別于其他人種,將他們隔離并流放。這部書中的巴黎,到處漂泊著被流放的幽魂,從事黑市買賣的投機者神出鬼沒,其中也包括他父親的影子。莫迪亞諾寫道:“每一條街,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會讓人想起自己的生活。我是巴黎的囚徒,它給我的童年和少年打下了烙印,巴黎已經成了我的內心。”
尋找被遺忘的痕跡,在許多小說中都表現得十分強烈,作者的調查如此細致,使他幾乎成了地圖繪制員。其中最典型的一部要數《廢墟之花》,書中對塞納河左岸的詳盡描述引導人們熟知第五區和第六區。這一帶是巴黎文人和藝術家活躍的區域,也是莫迪亞諾從郊區搬到巴黎后最先生活的地方,不僅坐落著古老的索邦學府、萬神殿、盧森堡公園和植物園,還有貴族的圣日爾曼區和許多著名的咖啡館。隨著書中描寫的路線,我們從圣吉妮維芙高地來到蒙日街,從蓋呂薩克街的“未來旅館”到于絮麗娜小電影院,緊挨著索邦大學的喧囂卻始終寂靜的維克多庫辛街、佩劍教士街……讀著這些,仿佛看到作者手捧一幅發黃的舊地圖,邊走邊看,隨手在地圖邊緣寫下的小說。
類似的尋找,在五年后發表的《走出遺忘》(Du plus loin de loubli,另譯《走出黑暗》)中也能看到。拉丁區和圣日爾曼區仍然是必經之地:盧森堡公園旁邊的但丁咖啡館,索邦大學附近的庫雅咖啡館,圣米歇爾大街的書店,還有通向河邊的塞納街。但是這一次莫迪亞諾卻沒有在這里停步,他帶人們走得更遠,穿過塞納河的橋,來到右岸,直到熱鬧繁華的奧斯曼大街、華盛頓街和香榭麗舍大街。他這樣形容游蕩在巴黎的自己:“我是一只假裝擁有家譜的狗。”
在另一些小說中,查詢地址和調查地名成了故事的主要線索,主人公樂此不疲,像做問答考試卷一樣,一個個問題和答案相互呼應,此起彼伏。羅旺達爾公園廣場在哪里?在十五區。天文館在哪里?十六區。佩尚街和阿爾博尼小廣場呢?也是十六區。還有巴比倫街、博爾蓋斯街、凱撒弗蘭克街、薩克斯大道,等等,等等……列昂·福多耶街的那些樓房,真的都是同一年建筑的嗎?茹爾丹大街四號,到底是什么人住過的?如今生活在這里的人跟寓所的歷史有什么關系?《夜草》中反復提到的納西絲·迪亞茲街,確曾有過一個米拉波診所嗎?這些答案或有或無、或真或假的問題,吸引了今天的許多讀者下載谷歌地圖,沿著莫迪亞諾的啟示重游巴黎,尋找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和消失的痕跡。
巴黎是一座迷宮
莫迪亞諾小說中的巴黎住滿了時間和空間的幽靈,過去與現在、真實與虛幻相互交叉,相互轉換和滲透。這不僅是一座大街小巷縱橫交錯、令人暈頭轉向的地理迷宮,也是制造了一連串撲朔迷離的人物命運的謎語之宮。
在眾多人物的神秘命運中,作者首先探尋的就是他自己。莫迪亞諾回憶道,當年在塞納河右岸散步時,常常會一直走到第八區的克拉利吉公館去跟父親會合,或者去香榭麗舍大街附近的酒館喝一杯。他的第二部小說《夜巡》,也是以他并未親身經歷過的“灰暗年代”為背景。
多年以后,《朵拉·布魯德》又一次繼續這種嘗試。這部小說在莫迪亞諾的創作中占有一個特殊地位,書中的巴黎也具有不同的氣氛。小說以調查的形式展開,掃遍巴黎角落,探尋一名猶太少女的失蹤。在揭示懸念的過程中,巴黎的歷史被一點一滴地重拾,許多碎片拼成一些畫面。書中列舉了真實的地點,當年流放猶太人的集中地,例如十六區的巴薩諾集中營,十區的勒維丹集中營,而它們已經被許多人遺忘了。朵拉一家曾住在十八區克利尼昂古爾門附近,奧納諾大街四十一號。這一帶莫迪亞諾十分熟悉,因為童年時他常陪母親一起去附近的跳蚤市場,還有奧納諾街四十三號的電影院。圍繞朵拉的蹤跡,熟悉的地名再現,但卻失去了往日色彩,代替它的是陰險和殘酷,是痛苦和難堪:匹克布斯街的教會寄宿學校,曾發生過猶太人大搜捕的勒伊火車站,圖萊特軍營,格勒福爾街的猶太事務警察局……巴黎成了罪惡的場所。
其中一條街,杰斯富爾河岸十二號,在不止一部書中被提到,可以說凡是調查巴黎秘密的小說里都有,這里曾經是警察局的社會救援部所在地,實際上是協助逮捕猶太人的行動部門,據說莫迪亞諾的父親也曾參與其中。在少女朵拉身上,濃縮了巴黎的一段歷史,這部小說似乎在提醒人們不該忘記。也許出于這個意義,莫迪亞諾獲得諾貝爾獎以后,巴黎市政府為他舉辦了一場榮譽晚會,授予他巴黎市榮譽獎章,并宣布將十八區的那條街以他小說中的人物命名,即朵拉·布魯德街。
跟那些獲獎的作品比起來,《走出遺忘》是不太知名的小說,但不少評論家都認為這是一部杰作。這是一個中篇懸念小說,從圣米歇爾大街的一次邂逅開始,在但丁街的咖啡館展開,地點和路線不但是罪惡的線索,而且跟罪惡合為一體,參與目睹了主人公和杰奎琳的私會、復雜情意,以及杰奎琳的最終消失。和他的許多小說一樣,莫迪亞諾總是拋出一連串關于身世和地點的疑問。“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嗎?對我來說,此時此刻,一切都包含在二十來個零散的名字和地址之內,而我是它們的唯一聯系。為什么是這些而不是別的呢?我和這些名字地址有什么共同之處呢?我正在夢境中,如人們都知道的那樣當危險來臨時會隨時醒來。如果我愿意的話,就可以離開這張桌子,然后一切就都解脫了,都會在虛空中煙消云散。剩下的將只是一個白鐵皮箱子和幾張紙片,上面寫著一些對任何人都毫無意義的名字和地址。”
在《蜜月》中,巴黎仍然是主要背景,但卻以另一種面目出現。這里活躍的是聲色場所和市井俗趣,從皮加爾紅燈區到克里希廣場,從蒙馬特的酒館到紅磨坊舞廳,今天在有些人眼中已經成了低級和猥褻的代名詞,但當時卻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們聚會和結伴出游的地方:小酒吧、飯店、咖啡館、夜總會,既是尋歡作樂的天堂,也處處留下了文學藝術和名人的痕跡。莫迪亞諾的母親,當時就在這一帶街頭劇場當女演員,星期日的傍晚,他經常一個人徒步從貴族和學府氣濃厚的左岸穿過塞納河,來到皮加爾鬧市看母親演出:“我鉆進那所維隆公寓(十八區)的房子,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走的是紅磨坊后邊那座已經許久無人使用的樓梯。”
透過空間的時間追憶
漫步巴黎這個反復出現的主題,總是引發對往事的回憶。例如《夜半撞車》開頭就寫道:“在我即將步入成年那遙遠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穿過方尖碑廣場,向協和廣場走去,這時,一輛轎車突然從黑暗中冒出來……”短短幾行,典型地呈現出莫迪亞諾式的敘事特點:夜間發生的故事,人物陷入往事,巴黎作為場景,既具體又模糊。說它具體,是由于地名和方位的詳細交代,而它的模糊則來自有意的描寫手段。主人公在缺乏魅力的街道中游蕩,不斷地在電話簿和地址簿上查找,卻總是捕捉不到想要的信息;從事一些不光彩活動的父親,行止曖昧,像一個陰魂不散的影子……
從一部小說到另一部,巴黎的一條條街道、一個個廣場和一座座咖啡館在回憶中出現。每個地點都映現著過去與現在,空間和時間交織在一起。
“走出遺忘”的愿望,不但直接作為一部小說的題目大聲喊出,也隱含在所有的小說中。然而,這樣的嘗試往往以失敗告終。這個結果,似乎恰如莫迪亞諾的創作生涯的象征。他迄今發表的最后一部小說,二○一四年問世的《為了你不在街區迷失》,一如既往地以遺忘為主題,也一如既往地漫步巴黎,但是,記憶究竟能夠找回來嗎?“他們兜了個圈子,走到那個她帶幾分嘲笑口氣稱作‘居所的地方。隨著兩個人的漫步,他覺得被一種溫柔的失憶感包圍了。”巴黎,說到底是失憶的漂流,是心理和地理的漂流。莫迪亞諾筆下的巴黎,由許許多多角落和細節構成,但卻從不提供完整的信息,永遠無法拼出一幅全面的清晰的謎底。
直接在題目中宣告尋找記憶的,還有《消失了的街區》。在一個夏日的星期天,已成為英國偵探小說家的安布羅斯·吉斯來到巴黎,尋找從前作為法國人的痕跡,揭秘自己的身世。他見到的巴黎,是一座黃昏中的幽靈城市:除了零落的雕像,空無一人。遭到轟炸后,人們都被疏散了。地點不僅是陌生的,而且是怪異的:庫塞爾街的密室,對面的寶塔,阿爾馬廣場有著空曠前廳的樓房……他開著一輛白色的車,駛過被遺棄的街區,所經之處被驚醒的只是一些已作古的鬼魂。
《暗店街》的故事發生在第八區的一所公寓。來到這里之前,首先要沿著具體路線,穿過許多道路、街巷、廣場、橋梁、河岸……書中列數的地方,僅是提到確切名字和門牌號碼的就有近三十個。行走過程中也有停歇的時刻,停歇的地點也并非隨意選擇的,而是具有代表意義,其中最典型的有兩種:咖啡館和旅店。
咖啡館是巴黎的標志性畫面之一。莫迪亞諾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光顧咖啡館,但最初并不是自己去的。“那時候我的父母經常不在家,照管我的是一個學美術的女孩子。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她常帶我去一些十分古怪的咖啡館。”在他的小說中,咖啡館既是約會、等待和邂逅的地點,也是休息和觀望的港灣,而且是歡聚、交談甚至設計陰謀的場所。《一度青春》中寫到“夢想”咖啡館,今天已經成了十八區最有名的去處。“他們坐在夢想咖啡館的長條凳上,那家咖啡館坐落在考蘭古爾街,路易喜歡這里完全是因為它的名字。”
莫迪亞諾小說中最有名的咖啡館,也許要數《青春咖啡館》中的孔岱咖啡館了。書中將它定位于第六區的奧德翁附近。一群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放蕩不羈的年輕人時常光顧,談文說藝,其中有一個名叫露姬的神秘女子。在咖啡館里,最尋常的舉動也顯示出神秘:“在咖啡館的兩個入口中,她總是走最狹窄的那個,即人們叫作影子門的那個。她總是選擇小廳深處的那同一張桌子。”熱衷于尋根問底和地圖般精確的莫迪亞諾,在這里卻虛構了一個咖啡館,孔岱咖啡館在現實中并不存在,但卻由于這本小說聞名。雖然地點是虛構的,其中場景卻來自真實的經驗。咖啡館內的裝飾我們并不陌生,角落里坐著一個人物,悄悄觀察每一個顧客,默默地在小本子上記下他們的名字和地址。在這個人物身上,顯然有莫迪亞諾自己的影子。
有人說,莫迪亞諾的許多小說給人似曾相識的感覺。故事和人物有不同,但主題和氣氛確有異曲同工之處。特別是以巴黎為背景的小說,都試圖將失去的記憶撿拾和貫穿在一起,空間的徘徊,是為了捕捉過去的時光。
當然,時光是無法留住的。年華流逝,歷史變換,小說人物也像那些舊地名和舊地址一樣成了往事。但莫迪亞諾筆下的巴黎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