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在《寫作經驗瑣談》中說:“要對讀者真實,首先要對自己真實,要把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散文寫作,強調的就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比如朱自清的《背影》,作者這樣自述寫作的經驗:“我寫《背影》,應因為文中引的父親的來信里那句話。當時讀了父親的信,真是淚如泉涌。我父親待我的許多好處,特別是《背影》里所敘的那一回,想起來跟在眼前一般無二。我這篇文只是寫實,似乎說不到意境上去。”這里雖講到寫實,但更在于情感的動人。具體地說,情思便凝聚在背影上。行文中開門見山,直接點明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表明觀感的對象或所要表達的側重,文中所寫,除了過程的交代及必要的鋪墊外,筆墨都集中于背影。父親送兒子上火車后,又為兒子買橘子。正是在這個場景中,出現了父親那感人的背影。“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可以說,本文的特色就在于凝起所有的情思,并聚焦于背影,從而在表現上形成一個特寫的鏡頭,用以傳導出父子情深。其中雖有一些緩和的筆調,比如嫌父親說話不漂亮,心里暗笑他的迂,還有過分的擔心及生氣等,但這并未能釋去那種深情,反而另有一種映襯作用,正顯出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散文寫作,最可貴的就在于真,從而使散文有別于小說的虛構。孫犁在《讀小說札記》中說:“我晚年所作小說,多用真人真事,真見聞,真感情,平鋪直敘,從無意編故事,造情節。”而在《論情節》中說:“小說的情節,就好像人體的脈搏”。“情節要求的是真實,它的生命的基礎是作者的豐富的生活經歷。”從這里可看出孫犁寫作的轉向及對真實的認同。這還是針對小說而言的,至于散文就更是如此了。孫犁在《關于散文創作的答問》中說:“散文之作,一觸即發。真情實感,是構思不來的。”又說,“不管文章長短,題材如何,大都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思想所及,情感所系。不作欺人之談,也不裝腔作勢。那樣就會不自然,也就不會有什么真情實感。”這些寫作心得,甚為可貴。也可謂寫作的基點,是一種樸實的人生。作者的人生觀,正相通于寫作觀,對人對已都是這樣。比如寫戰友,“我所寫的,只是戰友留給我的簡單印象,我用自己的誠實的感情和想法,來紀念他們。”“我所寫的是我們共同戰斗經歷的一些斷片。我堅決相信,我的伙伴們只是平凡的人,普通的戰士,并不是什么高大的形象,絕對化了的人。”(《近作散文的后記》)這些話,反復地表明作者寫作的心態。但在這種心態下寫出來的文字,也有的并不為人高興,覺得亮相時不夠堂皇。然而只有深知孫犁的人才知道,這種寫法恰是寫出了本色。也唯有本色之人,才算得孫犁的知已。同樣,孫犁對那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寫作也大不以為然,覺得自己并非是那樣一個濃墨重彩渲染出來的形象。他在《朋友的彩筆》中說到:“藝術所重,為真實。真實所存,在細節。無細節之真實,即無整體之真實。”真實不是一種籠統的說法,應當落實到細節上。而細節,往往普通居多。一味地強調高大,很可能適成一幅漫畫。而對作者來說,“我想得到的,只是一幅樸素的,真實的,恰如其分的炭筆素描。”從這里,也可看出孫犁為文及為人的準則。
當然,基于事實還可有所選擇。張中行在《負暄瑣話》小引中講到寫作緣于記憶:“所謂記憶都是零零星星的,既不齊備,又不清晰,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影子中有可傳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總起來成為曾見于昔日的‘境。”寫作的對象或內容是人、事、情,所寫就與這些境有關。“選這一點點,是考慮到兩方面的條件。一是可感,就是昔日曾經使我感動或至少是感興趣,今天想到仍然有些懷念的。二是可傳,就是讓來者知道并不是毫無意義的。”而在《尾聲》中又說到為什么不寫那些壞的,是覺得心情很不安適。從積極方面看,則是出于內心的愿望及情熱,更喜歡寫這世間好的一面。且有別于藝術的造境,這只能是選境。“我有時想,現實中的某些點,甚至某些段,也可以近于藝術的境,如果是這樣,它就同樣可以有大力,有大用。與造境相比,這類現實的境是‘選境。古人寫歷史,寫筆記,我的體會,有的就有意無意地在傳選境。我一直相信,選境有選境的獨特的用途,它至少應該與丑惡的揭露相輔而行。就是基于這種想法,我選了見聞中的一部分,可以算作境或近于境的,當作話題,其他大量的我認為不值一提的就略去了。”散文寫作就是這樣,要擅于選境,又不可失真,才會有可感的可念的可傳的。張中行在編選自己的散文小品時說:“而由選編我又想到個愿望,是所寫之文,如《橋》《蟋蟀》《剝啄聲》《起火老店》之類,述說對身邊事物的觀感的,如果能湊幾十篇,集為一本,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是會放在枕邊,渴望剝啄聲而終于門庭寂然的時候,翻開看一看的。”散文是基于生活的言說,言說得真切有識見,便有精神家園的意味。
(吳永福 福建省長汀一中 36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