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心
面對父輩,后來人的目光多半是仰視的,這符合人倫秩序的規范要求。即使評說,也多謹遵“為尊者諱”的教誨,以免擔了“弒父”的罪名。這樣的觀念中西概莫能外。因此,當我觀看德國電視劇《我們的父輩》(2013),編導直面父輩“二戰”經歷,將那驕傲榮耀之下的迷失背棄摧殘撕開給世人看的勇氣令我肅然起敬。
《我們的父輩》是三集劇,單集90分鐘,內容含量極大。編劇積多年努力,查閱大量資料,走訪很多戰爭幸存者,從當代德國人的反省視角看“二戰”,以不同的劇集名(《一個不同的時代》《一場不同的戰爭》《一個面目全非的祖國》)為引領,講述在柏林一個街區一起長大的五名男女青年的戰時經歷。當戰爭狂人希特勒將侵略戰火燃遍歐陸大地,苦難同時降臨德國。從1941年7月進攻蘇聯到1945年德國戰敗,在柏林、東線戰區、戰地醫院、游擊區,五個好友分離,相逢,永別,幸存者再相逢,劇情在他們的經歷間跳躍輾轉,跌宕曲折。背負相似又迥異的沉重宿命,他(她)們的行跡情感思考血淚交織疊印,匯成戰時德國青年命運的微縮全景圖。
一敗涂地的戰爭,/將他們交付給了,/樹林深處的衰草。
——蘭波《烏鴉》
溫特兄弟是劇集中頗具新意的人物形象。
哥哥威爾,德軍少尉,臉頰瘦削,軍容嚴整,在入侵波蘭、法國的戰役中立下戰功,長官倚重,部下信任,是父母的驕傲。弟弟弗雷德,剛滿18歲,熱愛法國象征派詩人蘭波,眼神如小鹿般溫和夢幻。銀行家父親是希特勒的狂熱信徒,出于家庭榮譽把小兒子也送上戰場。告別時威爾答應憂心忡忡的母親會把弟弟活著帶回家。
出發前五個朋友聚在小酒吧話別。大家都以為德軍所向無敵,攻陷莫斯科指日可待,威爾和朋友們約定,“圣誕節我們在柏林再見!”手不釋卷,尚不諳世事的弗雷德卻脫口而出:“這場戰爭會把我們最壞的一面帶出來。”
果然一語成讖。
(一)
走上戰場的弗雷德拒絕開槍作戰,休息時讀詩寫詩不合群,如同“一個滿心悲傷的小孩蹲在水邊,/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蘭波《醉舟》)一次夜里站崗,蘇機飛來偷襲,競有意吸煙暴露目標,致使營地被炸。早就視他為連隊恥辱的士兵們好一頓圍毆,威爾內心煎熬但沒有出面制止,或許以為這樣能使弟弟成長。“我們家出你一個英雄就夠了”,弗雷德我行我素。
德軍東線進攻頻頻受阻,天氣漸漸寒冷,戰線推進緩慢,弗雷德情緒焦慮低落。途經沼澤地,誤信當地烏克蘭老人,戰友踩上地雷,死前囑托弗雷德戰后照料年幼的妹妹。弗雷德性情大變,提出驅趕烏克蘭人趟地雷的毒計。威爾有些不認識弟弟了。脆弱敏感的弗雷德放出了心里的野獸,禁錮人性之惡的藩籬在戰火中坍塌。
不想當英雄的他已然明白,詩和哲學無法幫他在戰場生存,他那年輕不羈向善向美的心靈已經死去。
弗雷德迅速變成心狠手辣的老兵。槍決抵抗的村民,新兵馬汀下不了手,弗雷德逼近,一槍爆頭。馬汀仿佛是之前的弗雷德,心心念念做大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學生,“你怎么能做到?”弗雷德面無表情,“他們殺你之前你先下手。”“你怎么會變成這樣?”馬汀無法理解,“試著不把自己當人。”既已麻木成只會執行指令的殺人機器,他人的生命在弗雷德的眼里,便什么都不是了。“曾經為祖國而戰。然后為戰友而戰。然后為了活著……”在戰場上活下來又為了什么?弗雷德不再思考,放任自己向“最壞的一面”滑下去,如同行尸走肉。
波西米亞森林,德國投降前三天,被打散的弗雷德帶著一小隊剛上戰場的青少年試圖突出重圍。蘇聯紅軍在前方出現,喇叭里傳出勸降的喊聲。毛頭小伙亂作一團,胡亂嘶叫:“我們還有很多彈藥,我們要保衛元首!”神情疲憊的弗雷德看定其中一個,問:“你幾歲?”答:“12歲。”弗雷德眼眸深處閃動著憐憫,要他保護好自己,“蘇聯人不會拿你怎么樣,投降后會讓你回家。”
弗雷德已無家可回。他迎著子彈走向前去。慢鏡頭里,他瀕死散亂的余光里,老人,小孩兒,青年舉手投降,筆直的樺樹直指天空。“一敗涂地的戰爭,/將他們交付給了,/樹林深處的衰草”,他曾經熱愛的蘭波的詩句是預言亦是憑悼。
德國軍人的驕傲讓他不能投降,犯下的戰爭罪孽讓他不能投降,他再也不能回到從前,在詩篇中找尋美麗溫情愛意,用漂亮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
“只有死者才能看到戰爭終結。”(柏拉圖)22歲的他,墜入萬劫不復的戰爭深淵,成為“元首,民族和祖國的殉葬品”。可是,我多么心疼那個讀詩讀哲學的18歲學生。
(二)
英勇作戰的威爾越來越與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反對槍殺親手俘獲的蘇軍政委,上司以蘇軍沒有簽署《日內瓦公約》為濫殺的理由。他剛從烏克蘭警察手中救下猶太兒童,黨衛軍隊長轉身就打死這個如羔羊般瑟縮顫栗的小女孩,鮮血濺滿屠夫的臉。威爾惡心惱怒。覺察到威爾抵觸情緒的上司告誡他,“我們該和我們印象中的世界告別了。”
如果說是人性基石的損毀導致弗雷德的瘋狂,那么是不再擁有德國軍官的自尊自律而令威爾喪失信念與斗志。
壞消息不斷傳來,蘇軍發起反攻,美軍奪取西西里島,德軍在非洲全面崩潰。仗越來越難打,威爾目睹如同手足的士兵毫無意義地死去,他不知該怎樣“帶自己的士兵去打一場明知無人生還的戰爭”。對于“以元首的名義進行的新的戰爭”,威爾已經厭倦,“圣誕節我們在柏林再見”的信誓旦旦,變成巨大的嘲諷。又一場激烈的戰斗,蘇軍坦克碾壓過來,指揮戰斗的威爾被埋,大家包括弗雷德以為他已陣亡。
從破坦克里爬出來,威爾漫無目標地走到山林里溪水邊,一座小屋出現在眼前,主人不知是逃離還是已成戰爭的冤魂。威爾不愿回到無謂的廝殺中去,痛下決心不再歸隊。他換上農人的衣服,在小屋棲身度日。幾乎無從辨認,眼前這個在溪邊張網的漁夫就是那個曾經胸佩勛章的軍中精英。
終究無法遁世。逃兵威爾被憲兵抓獲,軍事法庭判決剝奪其德國公民權,第二天將執行槍決。囚房里,夜色暗沉,威爾不掙扎,很平靜,反正總是一死。從堅信勝利,奮力廝殺,到反感厭倦,到放棄軍人的職責,放棄自己的生命,威爾已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行尸走肉。他的心路歷程是對“二戰”中德軍心理的一種不太多見但真實深刻的揭示。
劇集中還不時以思辨性很強的旁白的方式,既讓威爾袒露心跡,也借以傳遞編導審視這場侵略戰爭的理念。“大多數人認為,戰爭是由拼搏組成的。其實不是,是由等待組成的,等待下一次進攻,等待下一頓飯,等待明天。”“三年前,對東線作戰,以為是為了拯救我們的人民。相反,我們卻給千百萬無辜的人帶來了死亡、痛苦和毀滅。”“戰爭的最后勝利就像蒼蠅一般,我們用身體生命去勾引,滿足。”“過去我們被視作英雄,如今卻是殺人犯。”“我們是巨大屠宰場里待宰的牲畜。”“戰爭在開始的地方,柏林,柏林的斷壁殘垣中結束。”與感性稚嫩的弗雷德相比,善于思考的威爾的形象更顯立體飽滿。
等待死刑的威爾,等來了元首批準的緩刑。進入緩刑營,干“最臟”的活,打掃戰場,屠殺共產黨員、“叛國者”,用汽油焚燒百姓的房屋。看管他們的軍士長面目猙獰,動輒對他們拳打腳踢,“你們早晚都是死,不必浪費帝國的子彈,死以前先為元首干點活。”盟軍完成諾曼底登陸。蘇軍跨過奧得河,波蘭與德國的界河。威爾被逼在蘇軍炮火下埋設地雷,又遭軍士長毒打。“我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的也是。”一直逆來順受的威爾終于爆發,一刀捅死軍士長。
威爾衣衫襤褸,在荒原上艱難跋涉。他沒能完成對母親的承諾,他親愛的弟弟永遠葬身異國的萋萋荒草。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整個太陽都苦,整個月亮都壞。
——蘭波《醉舟》
五個人物角色中讓我更費思量的是夏洛特和格雷塔,兩個情同姐妹的漂亮女孩。護校學生夏洛特溫柔安靜,默默愛著威爾;酒吧女侍格雷塔活潑俏皮,與猶太青年維克多是一對情侶。人們說“戰爭讓女人走開”,并非她們天生懦弱,女性身體柔弱,內心世界細膩,更易受到傷害。這場戰爭奪去了她們的愛戀,令鮮活可愛的生命凋零。同是受到戰爭喧囂蠱惑的青年,溫特兄弟的結局或許帶著“求仁得仁”的意味,她倆的遭遇則是“天地不仁”的印證。
與通行的譯名“我們的父輩”相比,我更喜歡劇集的原名《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戰爭中的女性承受了更多更沉重的踐踏打擊,面對孤獨血腥欺詐死亡,一無所有的她們在絕望的塵埃中綻放堅韌的光芒。
(一)
夏洛特志愿參戰,年方二十的她以自己能夠成為戰地護士為榮,帶著浪漫的想象愿意為德國軍人服務,小酒吧話別時她告訴大家要為“第三帝國千秋萬代”獻出自己的力量。這固然是戈培爾宣傳有方,更有少女對威爾的脈脈含情。
傷兵哀嚎哭泣,救護工作的壓力迅速打破心思單純的夏洛特對于“戰地”、“獻身”、并肩戰斗的幻想。除了每天和傷亡、和血淋淋的傷口斷肢打交道的疲憊,善良的天性還使她陷入自己的戰爭”而壓抑,“現實和我們想得不一樣。”夏洛特招收了一名烏克蘭婦女莉莉婭進醫院做護工,本是為其提供保護,但在工作中發現莉莉婭是一位醫術精湛的猶太醫生,還可能偷藏嗎啡幫助游擊隊。夏洛特沒有猶豫,向軍方檢舉了她的身份。但當黨衛軍推搡帶走莉莉婭,不安的夏洛特眾目睽睽之下向她道歉。檢舉和說“對不起”的夏洛特都是真誠的,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揭露“人民公敵”,又因為將莉莉婭送上死路而留下終生愧疚。她想為蘇軍戰俘包扎傷口,被嚴厲制止。年輕士兵漢斯負重傷,懼怕重返戰場。夏洛特寬慰他,并違反規定,有意使他的傷口遲遲不能痊愈。這與她當初響應元首“召喚”的初衷也是相悖的。
思念威爾,祈禱溫特兄弟安全,是夏洛特的唯一寄托了。不料弗雷德帶來威爾陣亡的消息。夏洛特傷痛恍惚,把身體給了軍醫楊。威爾死了,她也死了大半。而時隔不久,在緩刑營服役的威爾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夏洛特大慟,“你怎么可以活著……我愛你。”這是夏洛特第一次道出埋藏已久的情愫,卻是在如此情狀之下。夏洛特扔掉軍醫很不容易給她弄來的提前回柏林的調令,在醫院里日夜操勞,照料傷員,雖然明知戰敗在即。在屋外點燃一支煙稍作喘息,不知弗雷德喜愛的蘭波的詩句“整個太陽都苦,整個月亮都壞”是否會浮上心頭?
接下來的劇情如同犬牙交錯的戰事一般混亂。蘇軍迫近,戰地醫院緊急撤退。夏洛特為保護一名身份為蘇軍不容的護士和不能行動的傷員,沒趕上撤離的卡車。蘇軍占領營地,槍殺傷員,護士被殺,夏洛特遭強奸。幸好已是蘇軍軍官的莉莉婭出現,以“用勞動為自己贖罪”為理由,說服其他人留夏洛特做護士。夏洛特戰戰兢兢地問:“為什么幫我?”“冤冤相報何時了?”莉莉婭云淡風輕的回答隱含多少殘酷往事。總覺得莉莉婭的身份故事過于戲劇化。被蓋世太保抓走的猶太人少有逃出生天的,蘇聯人不待見猶太人也是毋庸置疑的史實。安排莉莉婭出現,讓夏洛特擺脫出賣他人的心結,“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這樣的劇情或許是出于編導對這個備受戰爭摧殘的好女孩的憐惜吧。
戰后,夏洛特活了下來,活到在柏林小酒吧與威爾重逢。可那個溫婉可人的夏洛特,那份純潔無瑕的情感早已消逝在嗆人的硝煙里。
(二)
五個好友話別的小酒吧就是格雷塔工作的地方。從對溫特兄弟和夏洛特的分析中已經可以看出話別這場戲非常重要,交代相互間關系,凸顯人物個性,呈現時代氣息,確定敘事走向,隱隱傳遞生離死別的訊息,是劇情發展的總起。對于他人而言,話別時的言語、表現是之后經歷的兌現或落空的預言,而格雷塔的命運卻與之直接發生聯系,她的噩運從此開始。
因在聚會時播放了搖滾音樂被路人舉報,黨衛軍隊長馬丁來酒吧查問,居心叵測地命格雷塔第二天去隊部解釋。格雷塔是個有主見、生活目標明確的女孩兒,她愛唱歌,夢想成為歌星;她愛維克多,要幫助他逃離納粹的迫害。馬丁以占有格雷塔為條件,承諾為她出唱片,為維克多提供證明文件,保證他的安全。
預定的維克多持文件離開柏林的時間,格雷塔身著維克多親手為她縫制的紅色長裙,在電臺演出,邊深情吟唱,邊向往與他重逢的時刻,“我小小的心臟,只為你跳動,如果你問我,它將告訴你,是的,我屬于你……”歌聲很美,格雷塔很美。沉浸在心愿達成的興奮之中,格雷塔萬萬想不到馬丁的承諾是個圈套。密探帶走維克多,馬丁親自審問,殘忍地嘲弄他“旅行順利”。馬丁的惡與常見的納粹分子動輒殺戮并無二致。只可嘆此時的格雷塔還忍受凌辱,蒙在鼓里。
馬丁安排格雷塔去戰地巡演,她的歌聲受到士氣低落的士兵的歡迎,但格雷塔已經看清,戰爭無法取勝。而一直沒收到維克多的來信,維克多的父母下落不明,家也被別人占據,格雷塔明白兇多吉少。更不幸的是此時她懷孕了,馬丁拳打腳踢,格雷塔痛厥倒地。格雷塔已再無利用價值,被馬丁以“破壞國防罪”誣陷下獄。(格雷塔從前線歸來,曾在酒館告誡狂熱的青年們:“我們失敗了。”)
獄中度日如年,格雷塔在獄友的幫助下,咬牙活著。一只叫“亞瑟”的小鳥常常飛來高高的窗口,是她唯一的安慰。蘇軍就要打到柏林。為求自保,馬丁拿著一紙幫助過猶太人逃離柏林的證明,要挾格雷塔簽名。曾經天真脆弱的女孩兒異常冷靜:“你們的元首已到了需要這個證明的時候了嗎?”她再也不會和這個比蛇蝎還要毒辣的人做任何交易,哪怕她多么害怕監獄生活,害怕死神的足音。
納粹覆滅,生的曙光就在眼前,格雷塔被帶上刑場,“你以為我會忘了你嗎?”獄卒冷血,馬丁的身影在他身后晃動。格雷塔蒼白的臉,充血的眼,不掙扎不求饒。“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鏡頭越推越近,不忍看。可憐格雷塔,五人中最活潑伶俐的,背負污名,死于非命。極權統治之下,個人的命運任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罪名的羅織再容易不過,生命的予取予奪如此輕易冷漠。在影視作品中我們多見納粹對于異族異國人民的殘害,格雷塔的故事讓世人知曉,對本族本國青年納粹同樣卑鄙無情。
當我順著無情河水只有流淌,/我感到纖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蘭波《醉舟》
黑眼睛黑頭發的維克多敏銳,膽子大,和格雷塔愛得熱烈,與通常印象中隱忍、守規矩的猶太人很不一樣,他努力要掌控自己的命運軌跡,然而“當我順著無情河水只有流淌,/我感到纖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水晶之夜”的火把詛咒毆打碾碎了多少猶太人的人生。維克多父親謹小慎微,家里的服裝店被砸,生計成了問題,也只求忍耐過去,擔心血氣方剛,不肯佩戴黃色大衛星的兒子惹禍,“好的德國人不違背法律”。老裁縫的想法很有代表性,很多猶太人數代生活在德國,奉公守法,克勤克儉,甚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為德國赴湯蹈火,自認早就是德國不容置疑的一份子,延宕時日不愿或不能離開。“我們不再是德國人了,”維克多看清德國猶太人的困境,明白對猶太人趕盡殺絕的時刻即將到來。
格雷塔犧牲自己換來的卻是維克多的被捕。在開往集中營的火車上,機敏的維克多不甘束手待斃,和波蘭女孩兒阿麗娜一起鑿通車廂底板,脫身逃亡。逃到波蘭邊境,被裹挾加入波蘭游擊隊。我們通常的認識,游擊隊是抗擊納粹的英雄好漢。而這支隊伍具有多面性,他們對抗德軍的占領,連累當地的民眾遭德軍報復;他們需要給養,對民眾威逼勒索;在蘇軍和德軍之間搖擺,誰給的好處多就倒向誰。對維克多而言,更可怕的是很多游擊隊員痛恨猶太人,向德國人出賣猶太人從不手軟。這同樣準確反映了“二戰”期間整個歐洲地區猶太人的悲苦處境,“東西南北”都無處可去。
阿麗娜幫著維克多隱瞞真實身份,他時刻生活在緊張提防之中,憑借作戰勇敢不怕死與德軍周旋生存。一次伏擊德軍火車,當發現車廂里關押著大批猶太人,維克多挺身吸引敵人火力,奮力打開車廂封死的廂門,扶下不知所措的囚犯,催促他們快走,快離開。這個橋段令我感動。田野里,遍地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野花,柔韌的枝干齊腰高,花朵在夕陽里搖曳,維克多持槍奔跑著,身后是游擊隊員仇視、不解的目光。他隨時可能倒在前后夾擊之中,他不顧一切地救助陷入絕境的同胞。我仿佛聽見格雷塔的歌聲,“我小小的心臟,只為你跳動……”
戰爭結束,維克多回到柏林。家沒有了,查找父母的下落也沒有結果。登記找工作,竟遇到已為新政權工作的馬丁。維克多揭發馬丁的納粹身份,無人追究,馬丁還厚顏無恥地標榜自己為維克多行過方便,“你活下來,真好!”維克多怒不可遏,亦無可奈何。格雷塔的住所,給過維克多溫暖和愛意的地方,破敗狼藉。維克多在監獄散亂的檔案里尋找格雷塔的文件,囚犯的正、側面照片飄落,曾經那么姣好的面容,任人踐踏。
五名德國好青年,五個悲劇人物,經歷各有不同,但都是時代的犧牲品,無人能夠幸免。他們的故事倘放開去寫,每個人都是一闋《長恨歌》。清算納粹對德國國家、人民的罪惡,對青年的戕害,這么大的題旨,劇集巧妙處理,在有限的篇幅內騰挪。作家遲子建說:“不管多么大的歷史,我都用小人物構筑,因為在他們身上體現了真正人生的風霜雨雪。”既在時空轉換中真實呈現戰爭演進、歷史變遷,又聚焦個體生命,以小見大,寫出人心的存廢、人性的扭曲與伸張,并高屋建瓴,在劇情開闔之間留下深入的思考,編導功力十分深厚。
戰后,德國在清算納粹罪行,重建國家形象的道路上克服重重障礙,執著前行。政治上杜絕法西斯卷土重來的空間,經濟上長期給予猶太人賠償,勃蘭特總理在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真誠下跪,早已獲得世人喝彩。現任領導人如默克爾總理也不斷在各種場合反復表示,德國一如既往地負有責任,讓更多人知曉當時的殘暴行徑,“奧斯威辛關乎每一個人的現在和未來,不只是紀念日,更是每時每刻。”《我們的父輩》以一場青春祭奠的回望與張看,將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清晰地刻在人們心里。
劇終,威爾,夏洛特,維克多,回到當年話別歡聚的小酒吧。死者往矣。活下來的人,早已面目全非。夏洛特的純潔、維克多的情感、威爾的信念,都已在戰爭中玷污,毀滅。他們默默為弗雷德、為格雷塔舉杯,酒瓶酒杯破損,落滿塵土,如同他們的慘痛人生。四年前他們告別時留下了一張合影,友好友愛,青春美麗。如今,青春世界已一去不再復回,只有蹦跳的子彈殼從泛黃的照片上滾落的聲響,帶著無盡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