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清的飽學宿儒文化精英們的肖像畫,與今天的社交網站上的潮人自拍,本質上并無差別。雖然一個是傳統(tǒng)的莊嚴肅穆、雍容平和,一個是當代的炫耀張揚、花枝招展,雖然自拍是出自自己之手,肖像是出自畫家之手,但兩者都是為了獲得理想中的形象,而不是對真實自我的再現,傳統(tǒng)肖像與潮人自拍都只注重“美”,毫不在意“真”。
因此,當我們翻看傳統(tǒng)文化精英的肖像,看不到沈周拒絕廟堂的淡泊冷傲或渾身畫債的愁喜交加,看不到唐寅流落江湖的慘淡憋屈或夢縈青樓的輕佻喜樂,也看不到倪瓚國破家亡的悲痛或知音難覓的落寞,儒家文人肖像一水兒的平和、平庸、平靜。
當我們打開社交網站,看不到“綠茶婊”被羞辱后舉起的中指,看不到“暖男”迎來送往后疲憊的神色,看不到“備胎男”的悲涼與無奈,也看不到“腐女”的欲望與神傷,潮人自拍中通通一水兒的四十度角嘟嘴剪刀手。
當代潮人的自拍與傳統(tǒng)精英的肖像,兩者都是對自我形象進行一種理想化的重構,通過圖像的重構與虛構,追求一個現實中無法實現的超我。
中國傳統(tǒng)肖像畫家并不把解剖學意義上的“形似”作為首選的追求,他們追求“神似”—“所難者非形似,乃神似也”;“若自足于逼真,則畫筆不能入自由之境”;還有蘇軾的那一句“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這些一千年前的“不求形似、只求神似”的畫論,簡直可以作為今天“美圖秀秀”的廣告詞。
晉唐時期的肖像畫尚且講究“形神兼得”,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執(zhí)掌文化藝術的話語權,以山水畫為主的文人畫隨之興盛,追求神韻與筆墨趣味,重神而輕形的思想占據畫壇主流,肖像畫逐漸轉化為遺貌取神,不求形似。
文人精英階層認為肖像畫應平和清正,表現人物內在的道德品質,并根據時代和社會階層的不同,賦予人物不同的衣著和不同的舉止神態(tài),因為肖像畫的首要作用是階層身份和道德教化,形似被擺在第二位。細辨肖像的似與不似則落入俗套而境界不高,如果沒有“神似”,哪怕畫得毫發(fā)不差,也仿佛鏡中取影,呆若木雞。追求“形似”的職業(yè)畫家被文人畫家貶低為工匠,與鐵匠、泥瓦匠一般地位。職業(yè)肖像畫家們也竭力強調自己職業(yè)的意義,為了能夠讓肖像畫與文人畫平起平坐。肖像畫家們也貶低“簡單形似”的價值,強調超越外在表象進行內在刻畫的重要性,希望能夠賦予肖像畫與山水、花鳥、松竹一樣的地位。
人們在先人故去之后,再聘請畫師繪制肖像寄托哀思,畫師往往僅憑后輩言語描述而作畫。《醒世姻緣傳》中的晁源對畫師說:“你不必管像不像,你只畫一個白白胖胖,齊齊整整,扭黑的三花長須便是,我們只圖好看,那要他像!”晁源的這番話代表著古人對于肖像畫的看法,服飾和氣質遠比“肖似”更加重要,肖像畫要體現的是畫中人的階級屬性和內在氣質,屬于個人的面貌并不重要。個人性格淹沒在階級屬性當中,也許并不是中國畫不善于表現肖像畫,而是那個時代根本不需要酷似本尊的肖像畫。
但是傳統(tǒng)肖像畫中所謂的“神似”,并沒有刻畫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內心情感,反而淪為程式化、標準化的符號。中國傳統(tǒng)的肖像畫有一套既定的人物模式。漢代宗室貴族的刻板莊嚴,魏晉時期放浪形骸,宋代之后的雍容平和。僧人要有和善大度之顏,道士要有端正之范,帝王要有神圣之表,洋人要有傾慕華夏之情,書生要有忠信禮義之風,戰(zhàn)士要有勇悍英烈之貌,仕女要有清秀之態(tài)。這是中國傳統(tǒng)肖像畫千年不變的面譜。
在倫勃朗的眼中,這些不是肖像畫,而是衣冠畫。畫的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的豐富內心和微妙感情,而僅僅是衣冠與階層的符號。一如今天的社交網絡上,經過P圖軟件“磨皮美白”、“祛斑祛痘”、“瘦臉瘦身”和“眼睛放大”種種修改之后的潮人自拍,展示的不是個人獨特的美,而是流行文化的統(tǒng)一審美。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肖像畫,還是今天的潮人自拍,我們都看不到真實的人,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心中“理想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