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離開了出版社,去了一家剛拿到一筆投資的互聯網公司,想在互聯網基礎上嫁接傳統出版。就這樣,我走進了一個時髦的行業,見到了當時風光一時無兩的青年才俊,有資本運作的高手,技術開發的大拿,新世界來的管理新銳—美國排名前十的MBA學院畢業的就有好幾個。早上遇見他們,可以領略他們踩著微縮彈簧走道的風姿,尤其是管理新銳們,他們有小麥色的皮膚,健康得像剛烤出來的面包。他們的笑容從來沒有從臉上消失過,哪怕是去上廁所。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委屈,以及便秘一樣背過古文和政治。他們對著你的眼睛大聲說HI,不容你羞澀地假裝低頭而過。“這里多么不一樣啊,”我不禁感嘆,“相比之下傳統產業里真是充滿了霉味兒呢。”
我在那家公司非常孤單,從每周的管理例會就能看出來:他們說的我聽不懂,我說的他們也聽不懂,我們彼此頷首,表示深刻地理解對方的麻煩。逐漸地,麻煩好像不止在我和他們之間,他們彼此的指責和分歧也在蓬勃生長,就如同在任何一個企業里一樣。
也許鑒于這種令人憂心的狀況,公司里負責人力資源的副總,找了一家著名的香港咨詢公司給我們做了一攬子培訓。入門級的培訓是拓展訓練,無非是背摔、風火輪、黑白格一類的常用路數。高管們還參與了一系列觸及靈魂的身心靈訓練,據說現場有抱頭痛哭的,也有懺悔隱私的,還有當眾磕頭的……有了這些打底,幾年后聽說各種神怪玄奇的培訓,以及靈魂被洗了一遍又一遍的受訓老板們的出格和熱情,也都不以為怪了。
還好,我的職位還不足以到需要統合身心靈的地步。說起來,我也還算挺投入地參加拓展訓練。比如,在信任背摔的時候,我幾乎像一塊門板一樣摔下來,而在圍著一圈互相坐在彼此腿上的時候,我也沒有提前抽出自己的膝蓋。不過,拓展訓練的要義不在這里,關鍵在于做完一個游戲,大家得圍坐一圈說出自己的收獲和心得。
一切仿佛都有標準答案,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教練和助教的每一句話,每一道熱烈地看著你的眼神,都暗示了這些答案。除了個別小組外,這些教練和助教都是之前受訓的學員,他們都是志愿者。志愿者也許比職業人更為虔誠吧,因此他們也更為嚴格。不過我實在說不出口。那些唾手可得的答案,讓我臉紅。
“我覺得,那個,背摔,還挺有意思的……”我吭哧吭哧地說。教練尖銳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有意思?”我只好老實說,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它是一個游戲。誰都沒有必要在游戲時不給你信任。
“然后呢?它跟你的工作是什么關系?”教練循循善誘。“沒太大關系。這個游戲是個工作協作模擬,但缺乏了模擬最重要的利益設定,假裝大家都是一路人。不過游戲本身能讓人彼此了解,互相熟悉,已經很好了。”我的這個回答顯然拉低了整個小組的覺悟。
過了兩天,負責人力資源的副總來找我,掏心挖肺地跟我談了兩個小時,她表示對我是多么擔心,因為我在拓展訓練上的表現實在太壞了,有游離于公司的嚴重危險。她進一步指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訓練,它還承擔著查考干部、共建文化、統一思想和培育品質等多種功效。
文化建設的高潮在一次會議中到來了,副總和她美貌的助手,在帶領全場呼喊完口號之后,要求我們兩兩相對,看著彼此的眼睛,大聲喊:“我信任你我信任你!”我張嘴出不了聲,嚴重懷疑自己進入了邪教。偷眼看那些來自洋派的MBA、江湖上高手高手高高手的技術大拿們,他們的認真令我羞愧。
入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對于演員而言。不管你是在哪里受到的教育,曾經如何賭咒發誓地覺得自己應該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人,不盲從不違心的人,在一個奇怪的場合,居然所有人都像乖順的鴨子,動作統一,姿態標準。這是至今我依然不能理解的事。
說所有人有些夸張,就在會議間隙,我扶著墻到走廊上抽支煙定定神,遇見了著名文人司機小徐,只是彼此看了一眼,我們就知道是同類—他也被摧殘得不輕。這算是個收獲吧,就像從韋小寶在麗春院的大床上爬起來,幾個女郎結拜了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