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
林懷民又來新加坡了,這次帶來的舞蹈是《稻禾》。這部作品前年在“稻米之鄉”臺東池上首演,以慶祝云門成立四十周年。新加坡是個城市國家,《稻禾》帶來的鄉村氣息,不禁讓我們思考現代都市與農村、與大地的關系,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評論稱:“繼《薪傳》聲嘶力竭得教人印象難忘的插秧之舞、《流浪者之歌》滔天金稻烘托眾生無盡的禱告,《稻禾》再度以稻為題,釀造鄉土濃情的至高境界。”
演出結束后,林懷民回答觀眾提問時談到他著名的觀點:舞者必須像只準備往上跳的貓一樣,不需要思想,輕裝上陣。
云門的舞,顯然不只是有動作、音樂、感覺,更重要的是,還有思想。但林懷民一向要求舞者在臺上不要思考,像動物一樣表達自己。作為云門掌門人、編舞家的林懷民當然是個有思想的人,并且企圖“壟斷”思想,建立云門的“一言堂”。實際上,他也這么做到了。云門和林懷民,幾乎可以畫等號。有人說這個局面或許不是林懷民的初衷,時至今日,只能說是他的宿命。
我是喜歡云門的,云門的舞蹈像一幢美麗的建筑,林懷民無疑是“總設計師”,可每一位舞者卻淪為一塊塊磚頭、一根根柱子,成了建筑材料。我更希望云門的作品是一棵大樹,林懷民是播種者、修剪者、呵護者,是空氣、陽光、雨露,而讓每個舞者成為一片片有生命的靈動的顫抖的迎風起舞的樹葉,發芽、蔥綠、變黃、凋零。春風吹又生。
舞者跳舞時真的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讓人記住“角兒”的名字而只需要記得編導?除了林懷民,你知道云門其他舞員的名字嗎?也許羅曼菲是云門里少有的例外,我們因《挽歌》記住了她的名字。我也相信羅曼菲在臺上肯定是有思想的,否則她也不可能跳好《挽歌》這支舞。人們看西方芭蕾,往往是沖著某個芭蕾名伶而去,譬如瑪戈芳婷和努里耶夫;看中國戲曲就更加是為了“看角兒”。一個舞臺作品,不僅是編導思想和藝術的體現,也是表演者臺上的呈現。作為直接呈現者的舞者,在臺上還是應該有思想的,不過,思想必須有度,不可因思想而影響動作。思想是很微妙的,它能帶動情感—喜樂哀愁,情感又能引領動作。情感是關鍵,一位種過地的朋友告訴我,看了《稻禾》,這些舞者的動作里沒有對土地、對播種、對稻禾的感情、感動和感恩。林懷民的“思想”還是沒法左右舞者的“感情”,林師父把徒弟領進門,情感這東西還得靠舞者個人慢慢修行。說到情感,這是云門的癥結,云門的每一部作品,美則美矣,甚至“美得太過分”,但總覺得少那么一點兒最深切的感動。我個人更偏愛云門的早期作品《白蛇傳》《薪傳》《紅樓夢》—那是隨心而舞、由情而動的至情之作。
我也知道現代舞不同芭蕾、不同戲曲,不是“人保戲”,但讓舞者跳舞時有思想、有情感,調動舞者的積極性,甚至編舞時突出獨舞演員、建立明星制,也無不可。拿《稻禾》來說,其中一場男女交配以喻稻谷授粉的雙人舞,非常棒,把東方的纏綿意境和西方的人體藝術(雕塑)結合得恰到好處。這兩個舞者是誰,你知道嗎?當然,我們去查節目單,研究一下,是可以搞清楚的。但在編舞時、宣傳時,若有意突出演員個人,效果應該會不同。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喜歡《稻禾》的。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去一趟舞蹈的背景地—臺東池上。舞臺投影里的池上稻田風光搶了不少舞蹈的戲,但也幫襯了這支舞。池上產的大米是臺灣最好的,日據時期進貢日本天皇,故被稱為“皇帝米”。后來因為使用農藥,一度質量下降。20世紀90年代,稻農恢復使用機肥栽培,池上大米重現昔日頂尖品質。林懷民說,池上稻田一望無際,看不到一根電線桿,實在美。
對于幕布投影在《稻禾》里的強勢運用,林懷民認為,這在他的作品中是僅有的,大家不必擔心,當你覺得這種呈現方式“搶戲”時,它就戛然而止了。
但我覺得藤棒(由稻田竹竿系布條趕鳥演化)的運用有些牽強,似乎在給西方人看中國功夫,而且功夫一般。
這部舞劇的音樂中西合璧—客家山歌、卡拉斯演唱的歌劇、馬勒的交響曲匯集一堂。有人說卡拉斯的演唱與此舞不搭,總覺得聲音“飄在外面”,融不進去。我倒不這么認為。覺得卡拉斯的歌唱加深了《稻禾》的層次,冥冥中有了另一視角的觀照。至于客家老伯、大嫂吟唱古樸小曲,倒是和卡拉斯的聲音也形成一種觀照。我喜歡這種重疊的“觀照”,層次就是這么誕生的。新加坡有不少客家人,有些客家年輕人看了,后悔沒有帶他們的長輩來,他們說:“我父母可能看不懂現代舞,但聽到這些客家山歌一定會流淚的。”
《稻禾》并沒有超越云門之前的作品,僅僅維持云門固有的水準,但繼續維持這個水準已經意義不大了。林懷民應該放一放手,讓每一個舞者去“思想”吧!
誰能替代林懷民?這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