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茶

岳敏

驚蟄起，江南持續(xù)悠悠的煙雨，讓她的心，潑墨山水般，染上淡淡詩畫的雨霧煙愁……

這樣的氣候，茶，長的好，可惜，不宜制茶……

清明午前，城里來人。

云，突兀兀啟開，透灑幾許陽光，催生她一絲歡喜，急急行向茶園，要往滿山清綠，去尋枝上新沁了雨珠晶潤的芽。

當(dāng)芽葉兒，隨著翩然的手入簍，她眼中，浮起暖暖的笑意，含著明前茶的清潤……

午時，村人歇晌。

揀選、攤晾采摘的嫩葉，她忍不住憐愛，望著匾中新綠，好似初見的他，純凈中透著清新的羞澀……

斜陽的和光，給山霞滾上烏龍新蕊的金邊。

她向爐前熱了鍋，為微調(diào)的葉兒殺青。

嫩嫩的茶片，均勻地被慢慢揉捻，漸漸卷轉(zhuǎn)成條，溫?zé)嶂酗h出潤香，她卻輕輕嘆息，茶芽兒經(jīng)過殺青可留一生精華，可她，能這般阻了歲月變遷么？

靜靜地想，心腸就如手中葉兒，百轉(zhuǎn)千揉，化成婉轉(zhuǎn)的形狀……

晚風(fēng)，清涼，篾盤在簸揚。

葉中的屑末漸漸隨風(fēng)散去，清晰著茶索。

她念著他對她的好，卻憶不起與他點許的不開心。

半制的葉慢慢變涼，心卻總是融融的溫?zé)帷?/p>

憐人的星星，眨眼，遠遠瞧她調(diào)制爐火。

抖、帶、擠、甩、挺、拓、扣、抓、壓、搓……是早已熟稔的的手法，可不比他在，制茶的溫香醇婉中，襯著陽剛，讓懂茶的客們，回味深長……

村中孩子慚慚入夢，茶條在她雙掌中勻和。

葉上白毫漸顯，毫絨溫和且秀氣，茶，漸熟了。

她覺得有些倦，不然，為何茶片升騰的霧暈里，浮演著漸漸成熟的他……

提過毫的葉，再入匾攤涼。

她尋隙歇息，走出制茶的屋，不知春時夜風(fēng)透了單裳，無他披衣，覺得清寒。

回頭，見他常坐的爐邊，輕輕咬牙，轉(zhuǎn)身回屋。

專備的竹炭齊齊排列了，紅紅火火的旺熱，好似先前爐邊，她與他齊肩焙茶的溫存……

默默烘翻桑皮紙烘頂上的葉，她舍不得合睫，用心看著炭火。提香的溫度總需特別留心，是否如他在那都市繁華中，也這樣小心被反復(fù)烘煉著？

濕氣透出，茶將近成，天起亮……

雨濕未去，朝陽慷慨催調(diào)著清晨的水靄。

她坐于園中，細揀著幾乎尋不出的雜梗粗葉，一向隨和，唯此時苛刻與挑剔……

勤勞的茶商，慕名踏著晨露尋來，看新出的茶羽勻潤隱翠，疏濃醒香，精明的眼藏不住滿意與渴望，這茶，這園，這制家，始終是不虧名的……

茶價比往歲又高出許多，她的容色與心思，卻茶湯般清澄無痕，只將眼神把纖柔的歉意回去，全不在意茶商的憾惜，與城客的不解：

“這樣好的茶，卻不賣的呢？”……

竹幾邊，雪瓷罐，內(nèi)外纖塵無染。

她小心翼捧掂著茶羽，將精致的葉片，裝入封袋，只為城中的他，那般喜潔與細致。

掂茶的手，卻來一絲輕顫，是匾傷了指么？痛中略略抬頭，她清亮的眼終于透出茶的清澀——這茶，他仍需嗎？他喜歡的，是城中纖手遞予的香洌么？

默默浮過制茶而粗糙的手，她小小的憂思似新茶初泡，飄騰出淡淡的氤氳來……

沉吟中，她輕搖過酸痛的頸，努力舒緩過心思，審視袋中妥貼的茶羽，一片片如青蘭初綻，新鮮馨香，沁人心腑。

這或多或少讓她得了些許安慰——那人的身體，在繁華中緊繃疲累，盛宴醇酒的甘香雖好，總不似潔凈朗潤的茶，可全益他的健康吧……

山上茶園，生機勃勃地新綠，山澗溪水，叮咚著寂寞。

抽緊封袋的絲絳，細合上青花瓷蓋，放入襯著絲絨的錦盒，是裝就了。

她卻又失落與無奈起來，氣著自己，此時能予他，愿予他的，竟只有茶呢……

城客接著電話要走，急急付過他帶來的家用。

她匆匆回收心神，將茶小心交托過去，聽不知制茶的客笑問：“這是什么茶，如何價也不舍賣，我告知他。”

思過爾虞，她終是搖頭，，啟口中蘊著淡茶的清長：“他知曉自家這茶，從來是不賣的……”

城中人啟程。

她站在庭院，望那通向城中的路，看不盡的遙遠蒼茫，畢竟承載著心中期盼：他，可能在靜時，穿過喧囂，品味杯中的心思，憶起初時，雖略苦，總可回甘的滋味？

客轉(zhuǎn)過院外河塘，她想起將在初夏蘊蕾的荷花，終于提調(diào)起一些開心。

那時，可按古法將今歲的尾茶，用宣紙包好，裹入婷婷未開的蓮朵。待茶浸滿蓮荷的清香，這兩重別致的醇馨，就可再送去溫潤他的辛苦。

這時的荷，該還沒結(jié)出蓮心清甜的甘苦……

回院。

沸騰起清清的泉水，她為自己沖泡剩余不多的茶羽，透過璃杯，看葉片舒展沉浮在甘洌中，裊裊馨香的霧，一如眼中的朦朧……

（作者單位：上海市寶山區(qū)馨佳園大型居住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