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嬌
《紐約囚犯打敗了哈佛辯論隊》、《犯人大敗哈佛辯論隊——你為什么用不著吃驚?》、《哈佛辯論冠軍輸給了罪犯隊》、《監獄對哈佛——一場不可能的辯論》、《為啥哈佛大學辯論隊竟辯不過這3位囚犯》、《3囚犯組成的逆天辯論隊戰勝了哈佛和西點軍校》……近來,有則新聞像病毒一樣迅速傳遍美國各大主流媒體,國內的微信朋友圈也引發了刷屏:哈佛的三名學生在辯論賽中輸給了在紐約監獄服刑的三名罪犯。
為什么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比賽?為什么結果會這樣讓人大跌眼鏡?
哈佛辯論隊輝煌不再
校際辯論賽(intercollegiate debates)在國外大學是常見活動。早在1901年,哈佛校報《深紅》就刊登了Baker教授對校際辯論賽的評論。他寫道:“毋庸置疑,校際辯論賽能幫本科生學會在公眾面前清晰有力地口述自己的想法。那些對公共演講感興趣的年輕人,在辯論賽里的針鋒相對、廝殺及戰斗能激發想象力……為了贏得比賽,可能有學生(注意不是教練)會考慮用上花招……更重要的不是把年輕人訓練成辯手,而是訓練他們認真思考……這才是大學應該大力支持的活動。”由此可見,辯論賽是大學教育的一種有效手段。100多年前,哈佛師生就留下了傳統:真理比輸贏更重要,正大光明的“輸”比不擇手段的“贏”更有面子。
代表哈佛參加校際比賽的哈佛辯論隊(Harvard Debate Council)歷史悠久,它成立于1892年,是哈佛百年社團之一。1893年,哈佛選出三名學生與耶魯進行辯論賽,辯題是“在政治里的獨立行動優于黨派忠誠”,哈佛是反方。這三名學生在哈佛海選產生,每人有5分鐘陳述,可代表正方或反方。裁判由哈佛本科院長Briggs,助理教授Willingston,以及一位校外人士Hayes擔任。根據哈佛校刊《深紅》的記載,當時的報道強調了“這次校際辯論賽關系到整個學校的聲譽”。此前,哈佛與耶魯的學生也會定期交鋒,有一次辯題是“美國參議員由直接票選產生”,兩校各派出兩名代表參加。只有1893年這次的辯論在校刊里留下了文字報道,體現了校方對校際辯論賽的重視,也反映了當時的辯論緊扣政治主題。1947年,哈佛發起了八所常青藤大學間的辯論賽。除耶魯拒絕之外,其余的藤校(布朗、哥大、康奈爾、達特茅斯、賓大和普林斯頓)都欣然接受。這次辯論賽從1948年秋季開始,次年4月結束,共進行了12場比賽。比賽采用循環制,兩所藤校都會對陣兩場,一次為主場,一次為客場,計算總分,勝出的隊伍獲得獎杯。
然哈佛辯論隊已輝煌不再。從校際辯論賽上看,哈佛與耶魯的對陣已成歷史,兩校交鋒不在臺上唇槍舌劍,而是在運動場上搶奪橄欖球。每年秋天的兩校橄欖球賽日,簡直像盛大節日。不僅哈佛和耶魯的粉絲紛紛前來助威,哈佛隔壁的MIT也常來搗亂,不是偷換比分牌,就是派學生裸奔。相比之下,校際辯論賽鮮為人知,如不是這次比賽輸給三名罪犯,估計很少有人知道或關心哈佛還有這樣一支辯論隊。
從哈佛辯論隊的主頁上看,它更像是自娛自樂的小社團。網上紀錄2010~2011年,辯論隊成員17人,主教練2人,助理教練11人。從成立的辯論隊校友委員會上看,除了在哈佛法學院與杜克法學院任教的兩位教授外,沒有頗具影響力的人物。這樣的規模及構成不難看出,辯論隊在哈佛只是小眾社團。網上公布的1958~2009年全美大學辯論賽的結果,哈佛辯論隊自1990年之后再也沒拿過冠軍,也沒有數一數二的明星辯手。可見哈佛辯論隊輸給囚犯并不令人吃驚,等它再次拿到全美冠軍,恐怕才算得上新聞。
真正打敗哈佛的是巴德
在這條引爆媒體的新聞里,真正吸引眼球的是打敗哈佛辯論隊的不是耶魯,不是其他常春藤名校,甚至不是普通大學的在校生,而是三名正在監獄里服刑的罪犯。這些罪犯為什么與哈佛學生同臺辯論?又靠什么贏得比賽?
這三名罪犯都是“巴德監獄行動(Bard Prison Iniative,簡稱BPI)”的學生,BPI是巴德學院發起的一個在監獄上大學的項目。BPI始于1999年,最早由巴德學院本科生Max Kenner組織的學生社團活動,首批錄取了15名罪犯,讓他們在服刑期間接受大學教育。2015年,BPI錄取的罪犯增加至300人,分別在紐約州的六個監獄里學習。這些申請BPI的罪犯都經過了重重選拔,先是完成小論文,再是通過嚴格的面試,錄取比率10%。錄取后,巴德學院為罪犯提供60多門課程,包括微積分、閱讀、寫作、中文、繪畫等。授課教師都是巴德學院的教授,他們視罪犯如巴德本科生,不會降低學術要求。修完課程的罪犯拿到副學士(相當于中國的大專)或學士學位。
也就是說,與哈佛學生對陣的不是普通罪犯,而是接受美國文理學院教育的罪犯。所以,打敗哈佛的是頂尖文理學院巴德學院。
根據《美國新聞》(US NEWS)的最新排名,巴德學院在全美文理學院中排名第45。它位于紐約州鄉間,建于1860年,只有2000多名學生和不到300名老師。專業以文科為主,最受歡迎的三大專業是視覺與表演藝術、社會科學和英語文學。日常教學以小班為主,近80%的課堂少于20人。學生除了參加社團活動,還可騎馬、劃船、爬山。想念都市生活,學生還可坐火車去紐約,在洛克菲勒大學交換學習一二個學期,或在國際機構實習。巴德學院的學費每年近5萬美金,按正常申請途徑,這些被BPI錄取的罪犯不可能進入巴德學院,但巴德學院發起的BPI為他們提供了“第二次機會”。巴德學院的教師會在上課第一天,與罪犯一一談話,說:“我相信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個巴德學生該具備的品質”。
在紀念BPI十周年的視頻里,除了身著綠色囚服,這些罪犯表現得與課堂上的大學生一樣——做筆記,畫素描,寫劇本大聲朗讀表演,在黑板上解數學題,跟老師討論經典名著人物,還跟華裔老師學中文。如有不同,那就是他們沒有個人電腦或手機,不能隨意上網,也沒有實驗設備。好在巴德學院偏文,對技術要求不高。如還有差異,那就是從他們的眼里和臉上能看到認真勁兒。在畢業典禮上,有位罪犯代表說:“參加BPI不能減刑,不能假釋,不能給我馬上帶來好處。我要坐11年的牢。但BPI讓我認識到,年輕時犯錯要為此付出代價,但我還可以重新開始。”服刑即將期滿的半年至一年間,BPI幫罪犯規劃獄后生活。出獄后,他們從事公益(如青少年社工)、劇本寫作、任職新能源公司等。有一個罪犯發現自己的愛好是環保,便在監獄里種有機蔬菜和水果,出獄后在公益機構回收家庭廚房垃圾,現在紐約大學讀城市規劃碩士。只有2%的BPI罪犯再次入獄,遠遠低于全美高達68%的再次入獄率。
除了創始人Max Kenner,其他教授與員工也都來自常青藤大學或頂尖文理學院。Ellen C. Lagemann教授在史密斯學院(女子文理學院)讀本科,在哥大教育學院讀碩士,又在哥大拿了歷史與教育的博士。過去30年里,她任教的大學有哈佛、斯坦福、哥大、紐約大學以及巴德學院,在哈佛曾擔任教育學院院長。加入BPI后,她到監獄給罪犯上課,一名罪犯找到她指導畢業論文時,她被震驚了——這之前她指導的最后一篇畢業論文可是哈佛的大四學生。巴德學院院長Leon Bostein也是哈佛博士,他還是著名指揮家,擔任美國國家交響樂團的指揮多年。提到被BPI錄取的罪犯,Bostein院長說,這是他在巴德學院任職期間見到的最有好奇心、最勤奮、最有藝術氣質的一群學生。
不論Ellen C. Lagemann教授指導的畢業論文,Bostein院長的觀察,還是辯論賽裁判聽到的觀點,參加BPI的罪犯都讓人驚艷。換成哈佛學生,也許這些表現都在預料之中,但原本被社會放棄的罪犯,能寫出這樣優美的文章或闡述這樣有力的觀點,就讓人刮目相看了。就像BPI視頻里說的:“教育不是把人變成砌磚匠,而是把砌磚匠變成人。”監獄會讓罪犯勞動,甚至提供簡單的職業培訓,但無法代替文理學院通過閱讀、寫作、思考、討論、藝術來理解復雜社會,表達自己復雜的想法的教育。世界上有多少地方比監獄更復雜?又有多少人的經歷比罪犯的更復雜?BPI把監獄變成了一間文理學院的教室,罪犯與社會的關系從對抗變為和解。這正是教育真正的作用:走投無路時,整個世界都背過身時,它能為你打開一扇窗。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