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可以興

婁洪 連慧玲

摘要：詩可以興，強調的是詩的興發感動功能。而在有宋一代，詞成為代表性的文學體裁，其中不乏寓有寄托之作，詞同樣可以給人以興發感動的效果。只是北宋詞人之比興寄托多明白直言，而南宋詞人之比興寄托則變得曲折深婉。

關鍵詞：詞；興；寄

1.詞之體性與興

（1）興之起源與發展。“興”起源于古代的樂舞祭祀活動，它最初只是標志著人們在祭祀過程中的生命感發狀態。徐復觀說“興是自己內蘊的感情，偶然與自然景物相觸發，因而把內蘊的感情引發出來。”劉士林在《論中國詩歌的本源》中也曾對興進行過本體分析，他認為：“‘興是一種先于理性的自我意識，一種先于語言的聲音，是一種先于思考的直觀直覺直感。”

漢魏的“詠懷詩”是最能代表“興”體的題材，而阮籍是詠懷詩作得最好的，他一生共作有82首五言詠懷詩，格調高昂，憂憤深廣。如劉熙載所言：“阮嗣宗《詠懷》，其旨固為淵遠，其屬辭之妙，去來無端，不可蹤跡。后來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風，猶瞻望弗及矣。”“興”之所以在漢魏詠懷詩中達到高峰，是由于“主于情”的精神方式與社會結構共同作用的結果。劉熙載在談太白詩時曾指出興的特點是“激昂之言”與“情過于事”，“激昂大抵是情過于事。”即道出興與情之密切關系。 凡人詠月如鉤， “爭似明天子，光明數百洲。”此比興皆全……且如漁父，合用呂望渭濱遇文王及嚴子陵釣臺等事，但要用得有新意。柳子厚詩云：“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山無心云相逐。”此賦中之興也。又唐詩云：“百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此全是興也，言外之意超然。

所言之興強調的主要是寫什么得像什么，不犯正位，而且不祖述古人言語，人云亦云，意謂需有所創新，而且還需有超然物外的言外之意。

（2）詞中之比興寄托與發展。晏幾道《樂府補亡自序》既有自己的人生際遇，也有自己的對詞創作的思考，強調詞要敘寫懷抱，或可作為論詞之有寄托的發端：“《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余，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竊以謂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于今無傳爾。”

劉克莊可算是首位以詩論中比興論詞并比較系統之人，他在跋《劉叔安感秋八詞》中說：“叔安劉君，落筆妙天下，間為樂府，麗不至褻，新不犯陳，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邦彥）、柳（永）、辛（棄疾）、陸（游）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雖沒有直白的道出“興寄”二字，但事實上已經表達了詞中寓興寄的內容。

張惠言是以比興論詞之集大成者，他強調“意內言外。”在評論古人的詞時，他認為雖一草一木之微，亦無不求其有無寄托與其寄托之所在；而其自作之詞，雖身世家國之感、悲憤激烈之懷，亦隱約其辭，借美人香草等物類以出之，大有非寄托不能言詞之狀。這一思想張惠言在他的《七十家賦鈔目錄序》中說得也很清楚：“夫民有感于心，有慨于事，有達于性，有郁于情，故不得已者，而假于言。言，象也。象必有寓。其在物之變化……”

周濟論詞言：“非寄托不入”，意謂也即無寄托不足以稱詞，但這種寄托必須達到“入而能出”的境地，作者發“由衷之言”，而讀者能各有感發。他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中寫道：

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事一物，引而申之，觸類多通，驅心若游絲之繯飛英，含亳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閱載干百，謦款弗違，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

周張二人都主張作詞者主動地寓情于物、寓情于象，但周濟更強調情感的郁積與偶然感發。周濟的《介存齋論詞雜著》有云：“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理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由此，周濟的論詞理論實現了對張惠言的修正。相較于張惠言只重視探究作者所寄托之本義，周濟則更重視讀者對作品的自然感發。

2.詞之發展與興

（1）北宋初中期詞中的比興寄托。北宋初中期詞中所寓之寄托比較明白： 宋子京在翰林時，同院李獻臣以次，有六學士。一日，張貴妃詞頭下，議行告庭之禮，未決，子京遽以制上，妃怒，抵于地日：“何學士敢輕人？”子京出知安州，以長短句詠燕子，有“因為銜泥污錦衣，垂下珠簾不敢歸”之句，或傳人禁中，仁皇帝覽之一嘆，尋召還玉堂署。

宋子京以祖制諫而遭貶謫，然當其寓還朝情思之詞流入禁中后，他很快即被召還朝。又如：

范文正與歐陽文忠公席上分題作《剔銀燈》，皆寓勸世之意，文正云：“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干金，問白發、如何回避？”

范文正公之作借曹、孫、劉三人機關算盡而無非只得三分天地，深為他們感覺不值，覺得尚不如去尋求劉伶的醉中世界來得快活。繼而抒發人生苦短，而少年時懵懂、老來則心力交瘁，青少年時期卻又往往被各種浮名所牽系，但是誰也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的感慨。

（2）蘇軾開比興寄托之風。蘇軾詞橫放杰出，其詞一出，詞風也為之一振。縱觀東坡一生，雖在通達時期也不乏佳作，然其代表性作品則多作于遭遇貶謫之后，而這類作品又多寓有寄托。

東坡在黃州，中秋夜，對月獨酌，作《西江月》詞曰：“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涼北望。”

東坡謫邊之詞，寄寓了濃烈的個人情思，至今讀來仍不禁為之心動。又如蘇軾的《江城子·東武雪中送客》也能很明顯地感受到詞之興發感動效果。

相從不覺又初寒，對尊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上轉頭看，路漫漫，玉花翻。云海光寬，何處是超然？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詞作的上片先從自己寫起。離亭樽前，雪中送客。天降大雪，是有意留君，而己意則更不待言。都是言淺而情深的句子，讀者無不被這種依依不舍之情所感動。下片從對方寫起。設想客還未行遠，而情已生。超然臺是作者所筑，日日登臨之所。行客回望密州，不見超然，也就不見作者，行客思念自己的感情便在不言之中。

（3）辛棄疾詞中重比興寄托。因社會政治環境更為復雜，所以較于東坡，辛棄疾詞中寄寓之情思更能給人以興發感動的感受。如：辛稼軒詞中寓感慨者曰：“不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詞中寄寓作者人雖老而壯心未已，但要再實現自己恢復中原的理想卻再無可能的悲慨。辛詞同類的還有：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該詞是作者失意閑居信州時所作，無前人沙場征戰之苦，而有沙場征戰的熱烈。詞中通過創造雄奇的意境，抒發了殺敵報國、恢復祖國山河、建立功名的壯懷。結句抒發壯志不酬的悲憤心情。“可憐白發生！”從感情的高峰猛地跌落下來。原來，那壯闊盛大的軍容、橫戈躍馬的戰斗，以及輝煌勝利、千秋功名，不過全是夢境。

（4）姜夔詞中之比興寄托及其余緒。繼稼軒之后，姜夔為當之無愧的詞壇大家。其詞亦多寄托：

矧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白石詞《琵琶仙》云：“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愁絕。春漸遠，汀州自綠，更添了幾聲題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此詞寫離情，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之意。宋翔鳳《樂府余論》云：“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但其更多數作品則深婉曲折，所以王國維批評其詞“隔”，也即是說他的詞不能給人以直接的興發感動。《人間詞話》云：“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姜夔的影響一直延續到南宋后期以吳文英、王沂孫、周密、張炎為代表的格律詞派。詹安泰在《論寄托》中說：“寄托之顯晦，則實左右于其時代環境。大抵感觸所及，可以明言者，故不必務玄遠之辭以寄托也。……北宋真宗以降，外患寢亟，黨派漸興，雖汴都繁華，不繼聲歌，而不得明言而又不能已于言者，亦所在多有；于是辭在此而意在彼之詞，乃班佚以出。及至南宋，則國勢陵夷，金元繼迫，憂時之士，悲憤交集，隨時隨地，不遑寧處；而時主昏庸，權奸當道，每一命筆，動遭大戮，逐客放臣，項背相望；雖欲不掩抑其辭，不可得矣。故詞至南宋，最多寄托，寄托也最深婉。”寄托之顯與隱，取決于時代環境。北宋初期詞中大多直言寄托，到中后期則開始有辭在此而意在彼之態，而到了南宋中后期，因社會政治環境更為險惡，南宋詞人所作之詞更多寄托，不再能給人以直接的興發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