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彥



藍,越舊越美。對于許多顏色來說,時間的累積只能增加磨損,令它們顯得衰敗和不堪。舊藍則別有味道,恍若陳酒,或老去的親人。它條理清晰的紋脈里混合了山野的氣脈和時光的表情,讓人想起所有經歷過的歲月,以及在歲月中積累著痛楚與快樂的吾土吾民。
復古的美
在江蘇省南通市藍印花布藝術館進門處,有一堆用老布覆蓋著的“寶貝”。掀開布面,里面是一疊一疊的藍印花布,顏色有深有淺,紋樣不盡相同。這批布是館里年前從江浙、山東一帶居民家中收集過來的。“都是老布,以后慢慢就沒有了。”南通藍印花布藝術館館長吳元新說,藍印花布的搶救性保護到了關鍵時期。
藍印花布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手工印染制品。傳說有一個姓梅的小伙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在了泥地里,衣服變成了黃顏色,怎么洗也洗不掉,但人們看到后卻很喜歡,然后他就把這件事告訴他一個姓葛的好朋友,后來他倆就專門從事把布染成黃色。又有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們把布晾在樹枝上曬干時不小心被風吹到了地上,地上正好有一堆蓼藍草,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板藍根草,它里面有一種成分叫靛藍,可以把布染成藍色。等他們發現這塊布的時候,黃布已變成了一塊花布,“青一塊、藍一塊”,他們想這奧秘肯定在這個草上,此后,兩人又經過多次研究,終于把布染成了藍布,梅葛兩位先生也就成了藍印花布的祖師爺。
藍印花布的圖案取材于百姓喜聞樂見的民間故事戲劇人物,但更多的是由動植物和花鳥組合成的吉祥紋樣,采用暗喻、諧音、類比等手法盡情抒發了民間百姓憧憬美好未來的理想和信念,因此在民間的傳統習俗上,藍印花布占有相當位置。以前,女兒出嫁時一定要帶上母親早已準備好的一條用靛藍布做成的飯單,這樣的習俗是顯示女兒嫁到男家后“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的治理家政能力。姑娘出嫁時的衣被箱里必定會有一二條藍印花布被面,大都是龍鳳呈祥、鳳戲牡丹圖案的“龍鳳被”,稱之為“壓箱布”。可見在當時,藍印花布是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這些年,藍印花布掀起熱潮,因為它有種復古的美。不過,吳元新說,這種古老的布料著實被人們“嫌棄”過一陣子,不少人都改行了。有陣子,他著實失落,但始終沒有放棄。現在,經過吳元新和家鄉人的努力,藍印花布面料已由原來的單面印花發展成雙面印花,由單色發展成復色,尤其是藍印花布時裝,成為都市里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藍白人生
何偉在《奇石》里說到一種美國式的價值觀:做一個有故事的人——“你的故事是你可資利用的武器,它不但幫你戰勝敵人,還能給他人帶來光明”。何偉本人是跑了一場孤獨的馬拉松,對手被遠遠地拋在身后。
從這個角度說,吳元新有太多的故事:用“藍白人生”來形容吳元新一點都不夸張。他的童年,是在家里人一起染布的日子中度過的,對藍印花布的情結就像小時候最愛吃的媽媽的飯一樣,是一種頑固的熱愛。他花大半生的時間和藍印花布較勁,從17歲開始一趟一趟地去鄉下收布、一次一次地為博物館找地兒、一夜一夜地把上萬種紋樣整理成厚厚的書,還有讓它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讓它在溫總理面前展示風采、讓它給彭麗媛做衣服出訪穿——都有令人感佩的執著。吳元新付出了半輩子——想必會是一輩子的時間、精力、感情來經營這塊布,以至于沒它就會坐臥不安。他自己也笑談,幾乎每一分鐘都要說藍印花布4個字。
吳元新上世紀60年代出生于啟東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童年記憶里,奶奶和母親紡紗織布、父親在農忙之余幫著漿紗染色,“這種家庭式作坊勞作的場景,在當時農村十分普遍”。
十六七歲時,吳元新走進染坊學習正規技藝,在啟東藍印花布廠里學會了印染、刻板和紋樣設計。此后,又先后在宜興陶瓷學校、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中央工藝美院、中央美院等地工作和深造。
從17歲開始收布,迄今38年,吳元新收來的被單、門簾、包袱布像小山一樣堆滿了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的每一個角落。起初他們收來是為了借鑒上面的紋樣,加工日本的訂單,后來漸漸體悟到其中的文化之美,就開始轉向收藏、整理民間紋樣——隨便一塊藍印花布,吳元新都能立刻說出圖案的名字和講究。
1996年,吳元新創辦的藍印花布藝術館在市區文峰公園內開館。此后的近20年里,他一直致力于藍印花布印染技藝的搶救、保護與傳承。他的努力得到大力支持,市委市政府專門在濠河邊為他建設了新館。如今,新館里有一整面墻的區域,用來存放這些年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布樣。“我們已經收藏2萬多件10萬多個紋樣。”近10年來,通過梳理建檔,他們一直保持著每年出一本理論研究書籍的狀態。
國內外高校、學者研究但凡涉足藍印花布之處,能夠找到的文獻資料大多會出自吳元新之手。學術界的廣泛認可,也讓吳元新對藍印花布的研究更深一步——由他主持的《中國傳統藍印花布紋樣研究》獲國家重點課題項目,成為南通市首個獲得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現在,作為全國首批4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基地”之一,南通藍印花布藝術館在北京完成結題答辯,順利通過驗收。
為申報世界“非遺”,吳元新與南通大學、天津大學合作,開展了藍印花布色牢度的研究。他透露,申報期間,由他牽頭任主任,中國民協還將成立中國染織藝術研究中心,組建一支學術團隊,以南通藍印花布為主,利用5-8年時間作中國傳統印染技藝的立檔調查,整理出版20卷理論研究書籍。
民間的藍印花布越來越少,文化湮滅,技藝失傳,傳承之困是吳元新面臨的最大焦慮,于是,他說服女兒、女婿和他一道,經營家族的藍印花布事業。兩年前,小外孫女出生,他給取名抒染,寄托對藍印花布的情感和期許。
2006年,南通藍印花布印染技藝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吳元新更忙了,但他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就像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做喜歡的事,他說是一生的幸運。
藍白符號
今年4月下旬,由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主辦的“錦繡江蘇——傳統織繡染技藝展覽”在北京恭王府舉行。在這場14個國家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云集的展覽中,南通藍印花布與南通彩錦繡、南通扎染、如皋絲毯等項目一起,代表南通亮相展覽。看到藍印花布清新質樸的顏色,吉祥喜慶的紋樣,不少游客驚呼:“原來這也是非遺!我們家原來也有。”游客的贊嘆,也是吳元新參展的目的所在,“我們要通過宣傳展示,讓大家知道,這不是落后的東西,而是國家級的文化遺產,是亟須搶救的寶貝!”
深知“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近幾年來,吳元新一直花大力氣在做藍印花布的宣傳展示工作。除了參加省、市外宣部門組織的國內外各大展覽,他還自掏腰包去各地辦展。作為一家民辦博物館,財務上不算寬裕。但吳元新覺得,要讓大家認識藍印花布、喜歡藍印花布, 才會愿意消費、愿意關注它的搶救保護與傳承。他透露,今年,他們還打算在即將開放的北京前門非物質文化遺產園內設一個分館,站在更寬廣的平臺上宣傳推介藍印花布。
辦展之外,吳元新還穿梭奔走于中央美院、清華美院、南京郵電大學等各大高校,參加論壇、舉辦講座和學術報告等,展示和傳播藍印花布印染技藝。現在,清華美院里有他的傳統印染工作室,曾為APEC會議設計“國服”的北京服裝學院,也聘他為碩士生導師。
吳元新說,自己帶過十幾個研究生,盡管并未從事藍印花布印染技藝的傳承工作,但對于在高校里教學傳播,他仍然樂此不疲,“不少學生把藍印花布的紋樣、印染技術運用到了設計與教學工作中,這也是一種傳播形式。”他認為,只有擁有更好的傳播氛圍,才有可能把技藝更好地傳承下去。
創新的“非遺”
在南通科技職業學院東南角上,有一排占地約300平方米的藍印花布染坊。負責人吳靈姝帶著記者參觀了染坊里正在進行的每一道工序。刻版、刮漿、染色、刮白、清洗、晾曬,每一個流程,她都如數家珍。
吳靈姝是吳元新的女兒。這個標準的“85后”,從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畢業后就回到家鄉南通,與父親一起經營管理藍印花布藝術館,共同進行課題調研及書籍編寫工作。
中國的民間傳統技藝,自古以來都是靠師父帶徒弟的形式,口口相傳、手把手教學傳承下去的。但吳元新坦言,藍衣花布印染技藝,已經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他曾做過調研,目前全國從事藍印花布技藝傳承的,已經不足30人。就拿他自己的染坊來說,除了吳靈姝,年紀最輕的師傅也已經45歲了。未來會不會后繼無人?
吳靈姝的接班,稍許緩解了吳元新的擔憂。從小學習美術、大學期間又學習了設計,加上血脈里對藍印花布的天然好感,讓吳靈姝選擇從事藍印花布的傳承工作時多了幾分堅決。她的執著,得到了丈夫倪沈鍵的支持,他甚至辭去銀行的工作,由一名金融男,搖身一變成了染布匠。學習藍印花布一整套的印染技藝,最少要三年才能出師,過程漫長而枯燥。夫婦倆不怕苦,成天泡在染坊里,常常一呆就是八九個小時,下班后又鉆進刻版室修復、設計紋樣。
最終,2014年3月,彭麗媛出訪時選用了藍印花布作為出訪服裝。這讓吳元新一家感到非常振奮。“非物質文化遺產也要接地氣。”吳元新告訴記者,他們設計的藍印花布越來越時尚,出現了藍印門簾、臺布、鞋帽、拎包、玩具等多種工藝品。“藍印花布是有生命的。”他說,隨著時間的推移,藍印花布的顏色會變化,它們經過沉淀后有別樣的美麗。
傳統的技藝,需要賦予創新,才能不斷散發出活力。吳元新認為,只有創新,才能得到市場認可并產生經濟效益,才有資金來做收藏、做研究。去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夫人彭麗媛數次身著藍印花布服飾出訪,融傳統于現代的時尚風格,引起很大反響。對此,吳元新、吳靈姝父女深受啟發:藍印花布是可以穿在身上的“非遺”,做產品就要做這樣“接地氣”的,把老百姓生活中用得到的東西引入到設計中。吳靈姝說,她正在著手設計一些藍印花布的家居實用品,未來會注冊一個新品牌,借助網絡渠道,進一步打開藍印花布的銷售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