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官員命喪異國之后

陳來元

我在中國駐以色列大使館任政務參贊期間，曾遇到一起沈陽前市長武迪生等人在以色列遭遇空難的突發事件。

突如其來的噩耗

1993年11月24日早晨，我剛走進大使館辦公室就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電話里立即傳來了以色列外交部東北亞司主管中國事務的一等秘書伊麗特女士熟悉而又有些異常的聲音：“參贊先生嗎？ 我是伊麗特?，F在，我向中國大使館通報一條十分不幸的消息，沈陽市長武迪生和他的助手張力女士不幸殉難了?！蔽抑?，當時武迪生市長正率領沈陽市政府代表團訪問以色列，說他和張力女士死亡的消息是真的嗎？我聽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怕聽錯了，故請伊麗特女士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說清楚。

伊麗特接著說：“今日天亮前，武市長和張力二人乘以色列一家企業的直升機去馬薩達山看日出（馬薩達山是以色列看日出最佳的地方），飛機上還有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和以方導游，連同駕駛員一共5人。直升機在飛抵馬薩達山前墜毀，機上5人無一生還?！?/p>

我的天！這噩耗來得太突然了。沈陽市政府代表團一行5人是應以色列拉馬特甘市政府的邀請訪問以色列的。據我所知，代表團的訪問日程并沒有武市長和張力到馬薩達山看日出的安排。為了進一步弄清情況，我立即打電話向留守在賓館里的沈陽市代表團的其他同志作了解。而我將電話打過去時，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市長和張力已經出了事，聽到這一噩耗后都嗚嗚大哭起來。

沈陽市外辦負責人抽泣著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在代表團訪問以色列期間，武市長曾與以色列一家公司就該公司去沈陽經濟開發區投資事宜進行了商談，但雙方仍有幾個問題沒有談妥。武市長與對方公司總經理都想繼續談，以便雙方最終達成合作協議。但由于拉馬特甘市政府安排的訪問日程已滿，無時間再談下去。于是，該公司總經理就想了個辦法，邀請武市長于24日黎明時分乘公司的直升機飛馬薩達山看日出，借此在往返途中就雙方合作未盡事宜進一步商談并加以落實，從而促成雙方簽約，實現合作。武市長覺得這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一旦錯過，以后什么時候再談就難說了。于是，他接受了對方的意見，同意在去馬薩達山的往返途中再談一次。

立即行動處理突發事件

我將伊麗特和沈陽外辦負責人對我講的話立即向林真大使作了匯報。林大使聽后也是一臉的驚愕。林大使與我簡單商量后，并提出了行動方案。

其中，向國內起草報告的任務落到了我的身上。但這份報告不太好寫，難點就在于必須寫清楚大使館對這次空難性質的認定及其認定的理由。確定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它關系到善后處理的一系列問題，故對這次空難的認定必須實事求是。于是，林大使打電話請來了經商處的李參贊，使館空難善后處理小組需要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定性的問題。經認真討論后認為：發生這起空難與武市長在拉馬特甘市政府安排的正式活動之外去馬薩達山密切相關，同時他這樣做事前既未告訴拉馬特甘市政府，也沒有向大使館打招呼，確有欠缺，但從總體上看，他是急于和外商談判成功，為沈陽市經濟開發區招商引資而喪命的，還是以定性為因公殉職為宜。由于大使館在外交第一線，使館對空難性質的看法是國內給此次事件定性的重要參考，這就為國內妥善處理這一事件提供了重要前提。

在林大使和我分別會見了以色列外交部和拉馬特甘市的有關官員后，我著手起草向國內提出處理空難問題建議的第二份報告，以供國內決策作參考。為寫這份建議，林大使和使館空難善后處理小組的成員都很費了一番腦筋。難在哪里呢？大使館處理這類空難事件是頭一回，誰也沒有經驗還是其次，主要難在沈陽方面與以色列方面在處理空難問題的認識上存在很大分歧。大使館從沈陽方面獲得的信息是，武市長、張力是應以色列官方邀請訪問以色列的，如今他們命喪以色列，不管死因是什么，以色列政府都要承擔一切責任。而從林大使和我分別與以色列有關方面交涉的情況以及我們使館向多位當地律師咨詢的情況看，意見則是不同的。根據以色列法律，以色列方面無論是中央政府還是邀請和接待沈陽市政府代表團的拉馬特甘市地方政府，都不對代表團因自行安排活動而發生的這次空難負責，當然不能承擔包括經濟賠償在內的一切責任。死難者家屬要求的經濟賠償，應當在當地請律師向失事直升機的保險公司提出，并根據有關保險條款處理索賠事宜。

為妥善處理善后做準備

以林大使為首的使館空難善后處理小組經過反復研究，認為空難發生在以色列，處理善后不能拋開空難發生國的有關法律規定。同時認為以色列方面提出來的解決辦法應當說是有法律依據的，也是比較實事求是和切實可行的。因此大使館據此向國內提出了對處理這次空難事件的如下建議：一是力促以色列中央和地方兩級政府在可能情況下盡最大努力協助中方，妥善處理好有關善后事宜。二是鑒于以色列是三權分立的國家，在處理空難這一問題上，中方應尊重空難發生國的法律、法規和國際慣例，而不宜堅持要求對方以行政代替司法。三是由死者家屬在以色列聘請律師，大使館于中大力協助，向有關保險公司索賠，切實處理好賠償問題。四是考慮到猶太人死后均實行土葬，以色列沒有火葬設施，同時考慮到武市長是600萬沈陽人民的領導，如應沈陽方面要求，國內同意將他和張力的遺體運回沈陽，大使館將全力協助?？偠灾@次空難事件一定要處理好，賠償問題一定要妥善解決，并通過處理這次空難事件，促進兩國業已存在的友好合作關系的進一步發展，而決不能因處理欠當影響兩國關系。

這份報告報回后，國內很快來了批復，原則同意使館的建議方案。使館心中有了底，接下來就是如何做沈陽市政府赴以色列空難善后處理小組和死者家屬的工作了。

為了較順利地做沈陽方面的工作，在沈陽市赴以色列空難善后處理小組和死難者家屬到達以色列前，我又按林大使指示，抓緊時間對通過法律程序向有關保險公司索賠等問題做了大量調查研究。經向當地政府部門和我們使館長期聘用的當地律師迪納里及其他有關律師了解，我明白了處理索賠問題的原則和做法大體如下：首先，死者家屬要自請律師，或以書面形式委托他人代為聘請，由律師代理家屬處理索賠一切事宜。第二，律師在辦理申請索賠的手續前，必須要有當地空難調查小組提出的事故調查報告，明確直升機失事的真正原因。若屬駕駛員操作不當或天氣等非機械故障等原因，則索賠與制造這種直升機的美國公司無關，只能向直升機的保險公司―以色列鳳凰保險公司提出；若屬機械故障或與機械故障有關，則索賠既可向鳳凰保險公司提出，也可向美國的直升機生產廠家提出。第三，在處理賠償問題時，外國人和以色列本國人同等對待，賠償數額的多少與諸多因素有關，如死者年齡、受痛苦時間長短、死者在國內工資、福利待遇等。

啟動法律程序處理空難

沈陽市派出了以艾廷雋副市長為組長的赴以色列空難善后處理小組來到以色列。林大使表示大使館將全力協助沈陽小組和遇難者家屬處理好一應善后事宜，同時希望沈陽小組多做死者家屬的工作，勸說他們按國內的指示精神善加處理。

但沈陽方面的反應一時仍與國內指示精神及使館意見不完全一致。由于中國的國情不同于以色列，中國人思考和處理問題的邏輯和方法也往往不同于以色列人。沈陽小組開始時仍堅持要求以色列官方以行政代替司法，依然強調武市長是以色列地方政府請來的客人，他和張力死在以色列，以色列政府、官方理所當然地應承擔一切責任，并負責處理一切善后。后經使館耐心做工作，沈陽小組的思想觀念逐漸改變過來，并積極做死者家屬的工作，終于使啟動法律程序處理索賠等一系列善后工作得以進行。在此情況下，使館受武市長和張力家屬委托，請出使館常年聘用的當地律師迪納里代理索賠等處理善后事宜。不久，大使館得到國內有關部門的通知，批準將武市長和張力的遺體用飛機運回國內。隨后，我著手與以色列有關方面多次聯系、協商、協調，以盡快落實運送遺體問題。

由于飛機運送遺體有嚴格的規定和技術要求，運尸前做準備需要一定時間，沈陽小組在以色列已經待了9天，不便久等遺體運回后再回國，于是就委托大使館代為辦理一切事宜。

最終得到妥善解決

沈陽小組和死者家屬離開以色列后沒有幾天，運送遺體的工作正式啟動。根據以色列運尸有關規定，遺體在殯儀館入殮前必須有死者家屬在現場查驗、監督，并辦理有關入殮手續。鑒于死者家屬已離開以色列，林大使便派我以受托人的名義到殯儀館，代理家屬查驗遺體，監督入殮。于是我第三次去殯儀館。殯儀館負責人首先讓我確認被裝在兩只透明密封睡袋里的武市長和張力的遺體，又讓我仔細檢查遺體消毒和睡袋密封情況。我表示確認后，殯儀館工作人員立即將兩具遺體分別裝入兩具棺木內，再合上棺蓋。

接著，工作人員交給我一把鐵錘，要我將虛插在兩具棺木蓋上靠前的兩枚長鐵釘分別釘入棺木，以表示死者家屬同意蓋棺釘釘。在我給兩具棺木分別釘下第一枚釘子后，工作人員隨即釘下虛插在棺木蓋上的所有的釘子，再圍繞棺材蓋和棺木之間的縫隙貼上封條。最后，工作人員又讓我在封條和運尸單上簽字。做完這一切后，工作人員將兩具棺木抬到停在室外的運尸車上，然后送往以色列特拉維夫國際機場。據說，兩具棺木先后運抵北京和沈陽時，沈陽市和有關方面分別舉行了隆重的迎靈儀式。

后來，在處理索賠過程中，為使死者家屬盡快獲得最大數額的賠償，我又在使館律師迪納里的指導下，協助沈陽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尤其是在向保險公司提供作為索賠依據的詳細材料方面，我向沈陽方面提了許多具體建議，并協助他們做了許多文字翻譯工作。鑒于事故鑒定，包括將有關飛機零部件送到美國檢驗、鑒定，認定直升機失事與機械故障有一定關系，故索賠問題既可以在以色列、也可以在美國處理。于是，武市長家屬和張力家屬通過迪納里律師分別在以色列和美國申請索賠。最后，兩家家屬均分別從以色列和美國得到了比較滿意的經濟賠償，使這起空難事件最終獲得了妥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