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遇

鄭存柱（美國）

一

艷遇，是兩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字。每個男人都會夢想有那么一天，在自己庸俗平淡的生活中，會有一次新鮮、刺激的艷遇。像夜空中劃過的一道閃電，雖瞬息而逝，卻永刻心底。但這樣讓人羨慕的故事，大多只會出現在網絡小說或年終賀歲大片里。生活中如真有艷遇，謎底揭穿后，原來只是一場有計劃的預謀而已。

即使是在美國洛杉磯這樣的大都市，大街上美女如云，但如果沒有編寫好的劇本，你就是白馬王子，貿然搭訕，得到漂亮美眉的一個白眼，不罵你是流氓或911報警，就已經算便宜你了。喜歡做白日夢的男人們，大多數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尋找艷遇。擔心被翻白眼，或勇敢地品嘗過幾次失敗的滋味之后，讓大多數之一的劉路，快奔四了，還是個王老五。

洛杉磯居住著不少華人。早先的移民是廣東人，從淘金潮和太平洋鐵路的勞工開始，已經好幾代，居住在市中心的唐人街，主要講廣東話。然后是又一波臺灣來的移民，大多是隨著老蔣去臺的外省人，居住在東部的蒙特利公園市，號稱“小臺北”。口音是臺北韻味的國語，外加南腔北調的各地方言以及閩南話。最后，隨著大陸開放，第三波新移民很快就成為華人小區的主流，“小臺北”也與時俱進，變成了“小上海”。

劉路是位于“小上海”的丹式移民律師事務所的移民顧問，實際上只是請老美律師寫檔、上庭，自己是一個小老板。移民行業不同于其他法律領域，完全是洛杉磯的“第二個好萊塢”。原本很好的法律，卻變成走快捷方式的華人顯示自己表演才華的舞臺。隨著新移民的增多，很多人賺了個盆滿缽滿，也有一些人被移民執法部門盯上而進了大牢。劉路，卻一直逆流漂浮，不愿意像大多數的業者那樣放棄底線，只好在嚴冬中慘淡經營，掙點小錢糊口。然而去年開始，劉路終于等來了鮮花燦爛的春天：大批中國的新富們紛紛攜妻帶子移民美國。投資移民成為劉路小小事務所的主要利潤來源。辦公室換了高檔寬敞的寫字樓，也招聘了幾位年輕漂亮的女助理。

終于有點當老板的感覺。偶爾，劉路會得意得意。這不，快下班的時候又接到紐約朋友的一個電話：一批來自浙江的老板在紐約考察投資項目，約好劉路兩天后在曼哈頓見面。浙江老板一擲千金的故事不時出現在電視和網絡，劉路當然心動，不會放過這一群鯊魚。于是放下手頭的小案件，準備動身飛紐約。

“小王，馬上訂一張今晚去紐約的機票。”

小王是前臺的女生，剛來律師樓不到半年，是剛剛走出校園的新鮮人。相貌姣好，卻身材偏瘦，活脫脫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可惜事務所人來人往，林妹妹一直忙忙碌碌，沒有一刻嫻靜的機會。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填寫客戶數據，翻譯文件，跑郵局寄文件，陪客人去移民局、法庭。坐在前臺的主要原因是她有著迷人的嗓音。“您好，這里是丹式律師事務所。”無需見到她本人，僅僅這溫柔甜美的聲音，就讓很多打電話的男性咨詢者預約前來，成為劉路的客人。

“好的。”

“劉總，現在訂太晚了，票價都很高。”幾分鐘后小王敲開劉路的門。

“就選最便宜的吧。”劉路也無計可施。

“吱吱吱”，打印機一陣響動后，小王把機票交給劉路。劉路整理好一套EB5投資移民的項目介紹，和蘋果計算機以及防寒的兩件厚衣服一起塞進旅行包，準備直接去機場。

“劉總再見。”小王的柔聲道別，讓劉路急匆匆邁出大門的腳步停了片刻。他回頭微笑地點下頭。小王閃亮的眸子，像東方清晨微明天空的啟明星，投映在劉路的腦海中，一直到他上了飛機，還在那里一閃一閃，幽幽地散發著詭秘的光。

二

飛機在中部城市中轉。劉路到了轉機口，候機處空空蕩蕩。劉路摸出機票，傻眼了。轉機時間是明天早晨八點，而現在，劉路看看墻上的時鐘，當地時間剛過晚上九點。

“小王嗎？你怎么訂的票，要我等十一個小時轉機？”

“啊，是嗎，這么久？我沒注意，我……我……”

“我什么我，你要害死我嗎？”

“對、對不起。”聽起來小王似乎要哭了。

……

“也不一定是壞事，”小王見劉路不吭聲，想調劑一下氣氛，好安慰安慰他，“有沒有其他轉機的美女，劉總您展示一下您的魅力，說不定會有一場艷遇呢。”

“艷遇個鬼呀。”劉路站在空無一人的候機樓對著手機吼道。

“機、機場有WIFI嗎？要不我推薦一部美劇，您可以上網看看。”小王的聲音像蚊子似的，遲遲疑疑地建議道。

“不知道！”劉路在候機樓來回踱了幾圈，還是無法消除怒氣。候機樓有一間房，是專門提供乘客上網的，有計算機臺和舒適的椅子。劉路晃了晃腦袋，只好走過去坐下來。

“有、有一部剛出的美劇，叫、叫《逍遙法外》，內容是，是辯護律師和謀殺，您一定喜歡。”小王試圖說服劉路上網消磨時光，好彌補無意的疏忽，減輕自己的內疚。

沉默了片刻。

“有WIFI。找到了。”劉路掛了手機。

這的確是一部精彩紛呈的連續劇，一位法學院的刑法教授，帶著挑選出來的幾位一年級實習生，一邊學習，一邊參與謀殺案出庭前的證據收集和辯護準備。每一集都充滿懸念，引人入勝。他們聯手合作，讓一個個看上去罪證確鑿的殺人犯絕處逢生，重獲自由。劉路本來就對刑法和刑事辯護感興趣，曾經夢想通過律師考試后，專門為貧窮的弱者上庭辯護，為他們尋求法律的正義和公道。看了第一集后，他很快就入了迷。

臺子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一下。劉路劃開手機屏幕，是小王的短信：

“劉總，在看嗎？”

劉路好像聽到小王在遙遠的洛杉磯甜美的聲音，啟明星又一閃一閃起來。

“嗯。”劉路簡單地回復。

“喜歡嗎？”

“嗯，還OK。”

手機安靜了幾分鐘。

“劉總，我這里才八點多，要不，我陪您聊聊天。您回來千萬別扣我工資，好嗎？”

“你害我一個人在機場游蕩，聊天就可以了？沒門。”

“嘻嘻，您不會扣的，您已經喜歡這部美劇了，對不？”

無語。

在一個辦公室朝夕相處，平時也用手機發些客戶信息，上庭通知什么的，但這樣用手機聊天，還是第一次，怪怪的感覺。劉路對小王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是一個很安靜的女孩，每天認真地在那里處理文件表格，接聽詢問的電話，辦公室時不時聽到她動聽的電話應答，像夏日樹蔭下一陣陣清涼的微風，送來初熟的水果甜美的味道；又像早春落在田野的一絲絲雨滴，無聲地滲入劉路忙碌而枯燥的心底，一顆久久沉睡的情感的種子，在微風細雨中，悄悄地探出一株嫩綠的新芽。偶爾，劉路會抬頭張望著小王埋頭工作的背影。那么的單薄，那么的“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模樣，讓人不由得心生愛憐。不過愛憐的念頭也只是流星般一閃而過，那株新芽也一直好像忘記了要繼續生長。這些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在自己這樣的小小的律師樓，甘愿拿一份微薄的工資，都只是暗暗地學一些經驗，一旦羽毛豐滿，一年后就會留下一紙辭職信，像燕子一樣另飛高枝而去，無論如何也是無法留住她們的。

三

“怎么樣？看了就停不下來了吧，嘻嘻！”一個多小時后，手機又震動起來。

劉路抬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撓了撓頭，好像小王就站在不遠處的某個角落窺透了自己的秘密，在偷偷地竊笑。他站起身來，向遠處的屋角走去，果然，暗暗的角落里，小王美麗的眼睛惡作劇似的閃爍著、躲藏著，忽遠忽近，欲語還羞。劉路走到她的面前，她低下頭，咬了咬嘴唇，輕聲地說：“劉總，對不起。”

“好了，沒事，不會扣你工資。你推薦的美劇挺好。九集，剛好可以看到天亮。再說，你還不休息，陪我聊天，原諒你了。”

“好吧，今晚我就做一次夜貓子，陪你到天亮吧。”

“你以為像我這樣的夜貓子是一天就可以做成的嗎？”

“是呀，搞不明白，你們夜貓都怎么活呀？”

“很容易活，因為半夜有耗子出沒。呵呵。”

“那倒餓不著你。吼吼！”

“吼吼？怎么突然變成女漢子了你？淑女應該笑不露齒。”劉路饒有興趣起來。

“難怪你宅男，根本不懂女人。”

“呵呵，”劉路尷尬著。

“劉總，只要你原諒我這次，我就一直給您打工。”

“切。”

“切西瓜吧。”小王送上一瓣西瓜。

“你真會講話。我倒是真的搞不懂，我問你，你是學藝術的吧？”小王的簡歷劉路看過，是美術學院畢業的。

“嗯哪。”

“學藝術的都有愛自由的天性，像空中的小鳥一樣，無拘無束地飛翔。而你現在卻鎖在籠子里面，填寫表格，翻譯文件，對付難纏的客戶，每日重復著枯燥單調的工作，想象消失了，靈感死亡了，創造力枯竭了。我有心理準備，隨時等著哪一天你走進我的辦公室，丟下一封辭職信。你還說你會一直給我打工。呵呵，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這樣的工作？”

手機里跳出一個“悲傷的臉”。

“真的想聽聽你的回答。”

“無語了你？”

幾分鐘后，劉路收到了小王的回復：

“您不就是一直這樣的嗎？從一個人打拼開始，慢慢地發展起來。不被容易掙到的金錢誘惑污染，而情愿把虛假不實的客人推掉；別人逢場作戲，您卻一條一條鉆研法規，分析案例。您不也是有飛翔的夢想嗎？現在卻多年埋頭在書堆里。但我從那些成功客人的笑臉里，看到你翱翔在藍天白云間的得意的身影。每個人都是藝術家，只要他每一天都詩意地生活著。您看《逍遙法外》里的辯護律師，她成功地讓死刑犯走出牢房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氣。她和她的實習生們，用乏味的法律為原料，加上智慧和勤奮，創造出一件又一件讓您今晚流連忘返、嘆為觀止的杰作。她不就是一位出色的藝術家嗎？”

雖然站在陰暗的角落，但忽然間一束明麗的陽光似瀑布傾瀉在小王的全身。她抬著頭，啟明星變成清澈無比的鉆石，純凈得讓人窒息。

劉路的眼睛潮濕起來，小王仰著年輕無邪的臉，青春的氣息從她苗條的身體飄出，裊裊地纏繞著劉路的全部身心。他的心脫韁野馬般顫動著，失去規律，沖出跑道。愛情，哦，愛情，那沉睡已久的嫩芽孕育著跳動的生命，如澎湃的春潮，如炙熱的火焰，終于頂破那被蒼白的歲月和滾滾紅塵層層裹死的堅硬的外殼，瞬間瘋狂地抽枝伸葉，放肆地結苞開花。

劉路責備自己，半年多的時間，美人近在身邊，愛情卻遠在天際。雄心滿滿的年輕人，走遍天涯去尋求永恒的愛情，卻不知幸福的青鳥，原來就在窗外的花園。

四

美劇接近尾聲，機場也漸漸嘈雜起來。哇，外面的天空已經大亮，轉機的時間到了。劉路戀戀不舍地收拾起計算機，走向登機口。機場被一層白雪覆蓋著。感恩節到了，搶購的周五，歡樂的圣誕。新的一年，劉路打算重新開始。像美劇里面的那個辯護律師一樣，他要帶領辦公室的幾位新鮮人，帶領小王，把每一個案件都打造成一件藝術品，讓每一位客人都感受到靈感的機智和細節的完美。工作，不能只是為了平淡的生活；生活，不能沒有浪漫的想象。

紐約，肯尼迪機場。

來接機的老朋友開著玩笑：“怎么樣，一個人的旅行，有艷遇嗎？”

“順利到達。想你！想再次吻你！”

劉路看了看手機發出最后一則短信，開心地回答：“有啊！一次難忘的艷遇，而且未完待續。”

“真的？”朋友踮著腳向劉路身后的人群尋找著。

……

洛杉磯。小王收起手機，長長的一口呼吸，鉆進被窩里，愜意地想象著，自己精心選擇的一張機票，會演繹出怎樣的一個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