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郁林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維護憲法法律權威,深化行政執法體制改革,確保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健全司法權力運行機制,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四中全會也提出“完善確保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的制度。”可見,“確保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下統稱“司法權”),是以憲法法律為基礎、并以維護憲法法律權威為根本宗旨,以建設法治中國為總體目標,通過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和健全司法權力運行機制來保障實現的一項核心任務。
“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的完整內涵不可割裂
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以下統稱“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其完整內涵以及三者之間的邏輯聯系不能割裂—依法是前提,公正是目標,獨立是保障。
“依法”,包括依據憲法和法律,這是一切公權力產生和行使的基本前提。“依法”首先是指權力的產生必須源于憲法和法律的授權,如果沒有或超越憲法和法律的授權,法院和檢察院就根本不享有相應的審判權或檢察權可“行使”,也就無權從事相應的審判活動或檢察活動;“依法”同時包括權力“行使”的程序和方式符合憲法和法律的規定和要求。憲法第123條和第129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是國家的審判機關、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授權其統一行使審判權、檢察權;人民法院組織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下稱“兩大組織法”)以及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下稱“三大訴訟法”)及其他相關法律則通過具體的法律規范將憲法授權法院、檢察院行使的審判權、檢察權所包含的具體權能按照相應原理確定其權限邊界,并明確規定其行使的具體方式、程序等。司法機關必須在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限范圍內、依據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方式和程序行使司法權,超越法定權限或違反法定程序行使司法權,則要依法受到監督(乃至懲戒)并對相關當事人提供救濟。
“獨立”,就是司法機關根據憲法和法律的授權和規定行使司法權,任何行政機關(包括行政領導)、社會團體和個人都不得干涉,否則就是違反憲法和法律。如果說“依法”是對司法機關的內在要求,那么“獨立”則是對司法機關的外部環境—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要求,不過二者在行為規范、行為評價和監督機制等諸多方面都存在差異。比如,對于法院、檢察院的權限范圍和行為規范,無論是其積極行為(作為)或消極行為(不作為),憲法或法律都有明確規定,因此法院、檢察院如何依法行使權力有明確具體的行為規范指引,而違法行使權力也有明確具體的行為評價標準;相比而言,“獨立”是憲法和法律賦予法院、檢察院的一種權力—一種用于排除外部干預、保障自身依法行使權力的“對世權”,但這種權力必須依賴于權力相對人(也就是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不作為(消極行為)才能保障實現,因此,不干涉司法是上述所有相對人依據憲法和法律承擔的法定義務,盡管憲法和法律并未明確、具體地規定這種義務的邊界,但憲法和法律明確賦予法院、檢察院統一行使的審判權、檢察權的權限范圍本身就是所有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必須恪守的“不干涉”義務的法定邊界,只要將手伸入司法權限范圍之內,其本身就是對憲法和法律的違反,就是對法院、檢察院依法享有的審判權、檢察權的違法侵犯,就應該受到排除、監督和制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憲法在規定“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時,未附加任何定語(比如“違法”干涉),也就是說,這種不干涉義務是無條件的,只要干涉就是違憲違法,即使法院、檢察院行使審判權、檢察權的過程或結果存在違法情形,也不能成為“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干涉司法的理由或借口,而是必須通過法律規定的特定的監督程序和救濟途徑來解決司法的違法問題。
“公正”,是司法的終極目標,是司法的職責,甚至是司法的存在價值—不維護公正,司法就沒有存在價值。司法公正包括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結果公正和過程公正,甚至包括受眾(特別是當事人)主觀感覺上的公正,但公正的評價標準并不總是客觀的、統一的,往往可能是多元的、彈性的、甚至是主觀的,因此評價司法的基本標準仍然是司法行為的合法性,亦即行使審判權、檢察權的行為是否符合憲法和法律關于權限和權力行使方式的規定。當法院、檢察院在行使法律賦予的司法裁量權、在合法范圍內對各方利益進行結果上的衡平裁處時,或者在法律模糊地帶進行規范解釋和選擇適用時,應當盡可能維護社會公正,作出符合裁判者良知的判斷和處理。也就是說,公正與其說是一種明確的行為準則或檢驗標準,毋寧說是時時存在于法官和公眾良知中的基本理念和終極目標。作為一種行為規范和評價標準,?“依法”就是衡量司法“公正”的基本標準,因為法律就(應當)是社會公正的體現、分配正義的依據;當缺乏明確、具體的法律標準時,包括法律標準具有彈性、沖突或不確定性時,只能借助于抽象的公正作為司法的準則和評價標準。
“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需要相應的體制、機制“保障”
調查研究表明,在影響、妨礙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的諸多因素中,司法體制和司法權運行機制中存在的種種缺陷是重要的核心的因素,因此必須改革司法體制、健全司法權力運行機制,消除或減少現行體制、機制中妨礙或影響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的那些缺陷,才能“確保”由憲法和法律早已確立的司法職責的真正實現。
總體而言,司法體制問題主要是司法管理體制制約了司法機關在司法權運行中的對外獨立性;司法權運行機制問題則主要存在于司法機關內部及其相互之間,司法權配置、運行及其與司法監督管理關系中的行政化問題。三中全會報告中要求“確保”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側重強調的是司法管理體制上的保障。司法體制問題中反映強烈的問題是司法機關的人財物受制于地方,司法活動易受地方保護主義的干擾,影響法制統一,損害司法權威,從而損害憲法和法律的權威。因此司法體制改革的重點是循序漸進地推動地方法院、檢察院人財物統一管理,并逐步探索與行政區劃適當分離的司法管轄制度。
司法管理體制問題與司法權運行機制問題是互通、互動、互為因果的。比如缺乏對外獨立的司法機關在涉及地方利益的案件中可能接受地方政府的干涉和指令,但往往這種干涉并不直接指向具體案件承辦人,而是通過司法機關的領導通過司法機關內部的行政權將意見傳遞給具體案件承辦人的;承辦人則由于缺乏獨立審判權而服從領導的意志(而不是“依法”審判),可能作出偏袒地方利益的、不公正的裁判。另一方面,由于具體承辦人缺乏獨立的權力和相應責任,因此在涉及人情關系的案件中也可能假借層層管理、集體負責卻無人負責的機制漏洞,掩蓋和達到個人目的卻不受追究,而人情案的頻繁發生所導致的司法信任危機,又反過來促使司法機關強化內部行政管理,也為外部增加和強化干預司法(如涉法信訪、個案監督等)提供了理由和借口。因此,“確保”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司法權,還必須同時改革司法權運行機制。現行機制的主要問題是,在具體案件中代表法院、檢察院行使審判權、檢察權的法官(或審判組織)、檢察官的權限在配置和運行中違背司法權特質和運行規律。司法權運行機制改革應當根據兩大組織法和三大訴訟法及司法規律,合理調整和嚴格規范審判組織內部各成員之間、審判組織與法院內部的監督管理者之間、上下級法院之間以及法院與檢察院之間的權限配置、組織結構與運行程序,“讓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確保在每一個具體的審判組織“依法、獨立、公正”地行使司法權。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