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東
(蘇州博物館,江蘇蘇州,215000)

王禎《農書》中的蠶神
蘇南養蠶植桑起于何時,史無可考,從考古發掘材料看,吳越先民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飼養家蠶了,在吳興錢山漾遺址、河姆渡遺址、蘇州唯亭草鞋山遺址等地發現了家蠶絲織物和紡織工具,充分說明蘇南養蠶歷史的悠久。魏晉南北朝時期,江南的絲綢生產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固守江東的孫權曾專門頒布“禁止蠶織時以役事擾民”的詔令。隋唐時代,江南絲綢業發展更快,據《吳郡志》載唐之土貢,考之《唐書》所貢,有絲、葛、絲綿、八蠶絲、緋、綾布。明清蘇州絲綢生產不斷向周圍農村地區擴散,促進了江南市鎮的興起。據清《吳江縣志》、《震澤縣志》記載:“綾綢之業,宋元以前惟郡人為之,至明熙宣間邑民始漸事機絲,猶往往雇郡人織挽,成弘而后,土人亦有精其業者,相沿成俗。”
從古至今江南一帶慣養兩蠶,即春蠶、秋蠶,尤其是春蠶在農民的經濟生活中占據重要作用,有“春蠶半年糧”之說。蠶桑民俗豐富而多樣,茲簡述如下,以求教于大方。
蠶神,考之中國史籍,名稱甚多,有西陵氏(嫘祖)、馬頭圣母、寓氏公主、天駟星君、菀窳夫人、蠶花娘娘……在江南民間流傳祭祀最廣的還是嫘祖和馬頭娘娘,鄉民稱為“蠶王菩薩”“蠶花娘娘”,鎮上有蠶王廟專門供奉。據當地老人回憶,震澤蠶王殿為五花蠶神,相傳她三眼六臂,一只豎眼位于額中央,盤腿而坐,手捧蠶花。震澤蠶農每當蠶事之前,皆備香燭前往蠶神廟祭蠶神,祈求豐收。不僅如此,蠶農還要到鎮上南貨店買“神馬”,稱之為“馬張”,是一張印在紅紙上的木刻蠶神像,請回家貼在蠶室里,在孵蟻、蠶眠、出火、上山時都要備供品供奉。可惜震澤蠶王殿已不存。
盛澤鎮至今還完整保留有先蠶祠,位于盛澤老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高大而精致的磚雕門樓,正門上方掛著“先蠶祠”豎匾。大門兩側各有一個輔門,門頭分別刻著“織雪”“繡錦”描金方匾。先蠶祠俗稱蠶王殿,也是當地的絲業公所。清道光二十年(1840)當地蠶農為祭奠蠶花娘娘而建,是蘇南乃至全國絲業公所規模最大的建筑,曾因一年一度的“小滿戲”而名噪江南。
蠶農除祭蠶神外,還有到杭州燒香祈蠶桑豐收的習俗,流傳至今不衰。而且往往是蘇錫常的蠶農到杭州燒香,而浙江桐鄉、湖州等地蠶農到蘇州來燒香。她們結伙成隊,坐香船赴杭,自備糕粽為食,喜歡購買泥貓,稱之為蠶貓,或在臘月購買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之蠶貓圖,放在蠶房中辟邪驅鼠。并購買竹籃、飯籃作采桑、送飯之用。如今,除了年紀大的婦女到杭州燒香外,大多數年紀輕的婦女、姑娘只想趁初春春蠶前的空閑到西湖游玩一番而已。
解放前每年歲末,蠶鄉有照田蠶習俗,“田間縛藁條于長竿擎而燃之以祈絲谷”。立春迎春牛,“民間爭取春牛土置床下,云宜田蠶。”在震澤農村,每逢清明節,有民間藝人用稻草扎一馬形,身披胄甲,騎在馬上,敲打木魚、小鑼,來到蠶農家門前,說唱吉利話,祝蠶繭豐收。這種說唱形式當地稱為“念佛句”,念完后蠶農給米一升左右或現金若干。這種說唱形式可能是受佛教出家人化緣習俗的影響,故而當地蠶農稱之為“念佛句”。當地民間藝人預祝豐收的吉利話,又十分符合蠶農祈望蠶繭豐收、發財富裕的心理,所以在當地很受歡迎,今已少見。筆者曾和其他采編人員在震澤的徐家村采錄了一篇完整的《馬明皇菩薩念蠶經》,經文從蠶的孵出到上山結繭,發財致富,描繪了蠶成長的全過程。全文如下:
馬明皇菩薩到門來,身騎白馬上高山,
上海城里出東門,勿是今年出來明年出,
宋朝手里到如分,馬明皇菩薩勿吃葷來勿吃素,只吃點金針、木耳、素團筍。
蠶室今年西南方,曾出東南對龍蠶,
清明過去谷雨到,谷雨兩邊堆寶寶,
頭眠眠來齊落落,二眠眠來嶄嶄齊,
九日三眠蠶出火,楝樹花開促大眠,
促好大眠開葉船,來順風,去順風,
一吹吹到河橋洞,毛竹扁擔二頭尖,
啷啷挑到蠶房邊,喂蠶好比龍風起,
吃葉好比陣頭雨。
大眠回葉三晝時,小腳通跑去上山,
東山木頭西山竹,滿山繭子白滿滿,
廿四部絲車二面排,當中出條送茶湯,
東面傳來鶯哥叫,西面傳來鳳凰聲,
紅袱包,綠袱包,一包包了十七、廿八包。
東家老太要想閌,西家老太要想放,
亦勿閌來亦勿放,上海城里開爿大錢莊,
收著蠶花買田地,高田買到寒山腳,
低田買到太湖邊。(注:吳語:閌:藏的意思)
在蘇南一帶民間信仰的神靈大多稱“菩薩”或“老爺”,馬明皇菩薩又稱馬明王、馬明菩薩,即蠶王馬頭娘。古代神話傳說如《山海經》所載,說是據樹吐絲之女子。荀子《蠶賦》稱蠶為其身柔婉而馬首。民間流傳最廣的神話當是該神為民間女子,為馬皮裹身,懸于大樹間,遂化為蠶,說明古人認為蠶與馬有相似之處,蠶頭似馬頭,因而稱之為馬頭娘。民間受佛家影響又稱之為馬明皇菩薩。蠶與女子關系密切,如袁珂先生所言:“吾國蠶絲發明甚早,婦女又專其職任,宜在人群想像中,以蠶之性態與養蠶婦女之形象相結合。”故稱蠶神為蠶娘娘、馬頭娘娘。
在節日飲食上,震澤、盛澤的蠶農有清明日吃螺螄的習俗,但這天吃螺螄不能用嘴吸出而用針挑吃,稱“挑青”。相傳蠶寶寶有病稱“青娘”,吃空的螺殼要向屋頂上拋,要使“青娘”無處藏身無法作祟,因而起到壓邪作用。同時還要在蠶室門前地上用石灰畫弓和箭的形狀,謂可驅蠶祟,求得蠶寶寶順利成長。此外,家家蠶室門上要貼紅紙條,掛桃葉、楝樹葉驅鬼,求得蠶寶寶無病無災,然后家家閉戶,不相往來,專心育蠶,直到蠶寶寶“上山”結繭。如清顧祿《清嘉錄》卷四所云:“環太湖諸山,鄉人比戶蠶桑為務。三四月為蠶月,紅紙黏門,不相往來,多所禁忌。治其事者,自陌上桑柔,提籠采葉,至村中繭煮,分箔繅絲,歷一月,而后弛諸禁。俗目育蠶者曰‘蠶黨’。或有畏護種出火辛苦,往往于立夏后,買現成三眠蠶于湖以南之諸鄉村。諺云:‘立夏三朝開蠶黨。’開買蠶船也。”以此說明明清以來蠶習俗成,相沿至今。
育蠶前須先打掃蠶室,洗滌晾曬蠶具,給蠶寶寶創造一個清潔的環境。蠶婦無論老少皆頭戴紅彩紙折成的花朵,稱為“戴蠶花”,以祈蠶繭豐收。
育蠶先要孵蟻蠶,蠶娘穿棉襖,將蠶種焐在胸口,靠體溫孵蠶,稱為暖種,蠶娘在養蠶期間須獨宿。當蠶蟻孵出后,蠶室內須置火盆,保持溫暖,但又不能太熱,太熱則傷蠶,當地有“春蠶宜火,秋蠶宜風”之諺。桑葉揉碎喂食,當蠶蟻開始吃葉后,用鵝毛拂蟻蠶,大約是為蠶蟻打掃衛生。然后晝夜須謹慎小心,室溫的冷熱,蠶寶寶的饑暖,全由蠶娘細心感受與照顧。葉不能喂得太快,亦不能太慢,太飽太饑皆于蠶不利。蠶一生要蛻四次皮,才變成老蠶,每蛻一次皮叫一眠。三眠后,天氣轉暖,蠶也漸漸長大,火盆撤出蠶室,稱“出火”,蠶皆過稱以便結繭時計利。這時家家做繭圓,繭圓用糯米粉捏成,長圓形,中間略凹,實心,蒸而食之,象征蠶繭豐收。
又過五、六天蠶眠,稱大眠,這時須不斷供應新鮮桑葉,不能使蠶寶寶餓肚子,因為這時是蠶絲質量好壞的關鍵,諺語有“蠶老到熟,葉要吃足”。如當年天氣晴好,則本地桑葉不夠,蠶農常從桑葉行里購買來自洞庭東山和烏鎮的桑葉,在外來桑葉進蠶室前,蠶農先用桃枝在桑葉上拍打幾下以驅邪祟。
六、七日后,蠶的身體變得透明且不吃桑葉,則把早已準備好的稻草編的蠶簇,也有用竹制的花簇,一排排架好,蠶要上簇了,蠶農稱“上山”。但此時仍須薄鋪桑葉,恐期間尚有未熟之蠶。鄰里親戚間開始恢復串門,評看結繭情況,并互相饋贈,稱為“望山頭”。贈物多為鲞魚及方形米粉糕,中央置糖或肉餡,稱之為水糕。“鲞”意為“想”,期望蠶繭豐收;“水糕”吳音與“絲高”同音,即生絲高產。如這時天氣寒冷,則要在山棚下生火盆,叫“灸山”。七天后蠶結繭完畢,開始采蠶工作,稱“落山”。然后把采下的繭子稱一稱,將“出火”時所稱蠶的分量與繭子的分量比較,計得利失利。按清《震澤縣志》:“以每出火蠶一斤收蠶十斤為十分,過則得利不及則失利。”我們常聽蠶農說蠶花廿四分,只是一種好的口彩而已。
自此養蠶全過程結束,蠶家大門打開,稱為“蠶開門”,蠶月大忙暫告一段落。接下來是煮繭,分箔繅絲,“……不中織染,亦另繅絲為絲縛,惟細長而瑩白者,留種繭外,仍以繅細絲。”清時進士錢儀吉的鄉風詩,其中有專詠蠶開門風俗的,其詩曰:“二月掃蠶蟻,三月伺蠶眠。四月蠶上箔,五月蠶開門,落山土地初獻祠,鄰曲女兒從笑嬉,今年去年葉貴賤,上浜下浜眠早遲。桑影初稀榆影繁,蛹香塞屋旋繅盆。新絲長落知何價,城中人來索蠶罷。”其詩雖詠嘉興風俗,相鄰震澤亦如此。
因為蠶很嬌貴,而蠶民全年的日用開支多賴養蠶賣絲所得,所以稱蠶為“蠶寶寶”。吳語地區有生男稱寶寶的風俗,所以蠶農視蠶為自己的兒子,可見其呵護之親。古人為了專心致志地養好蠶,在養蠶時節是不許人來客往的,各家各戶都緊閉大戶,謝絕親朋,怕外人會帶進什么不吉利或不干凈的東西,影響了蠶的生長,這就形成了蠶鄉許多獨特的禁忌。“三吳蠶月,風景殊佳,紅貼粘門,家多禁忌,閨中少婦,治其事者,自陌上桑柔,提籠采葉,村中繭煮,分箔繅絲。一月單棲,終宵獨守。每歲皆然,相沿成俗”。
蠶月里禁忌頗多:忌油煙薰;蠶婦忌吃腥辣食物;忌飼霧氣天摘的桑葉;忌喪服產婦入蠶室;忌生人闖入;忌在蠶室周圍動土鋤草;忌拍打蠶箔,防止財氣拍光;如有死蠶,只能悄悄揀出,不能言語,更不能說“死”字。在言語上的禁忌就更多了,在平時的生活中,忌說“僵”(姜)“亮”,因為僵蠶、亮蠶、醬色蠶皆是蠶病,說“姜”叫“辣烘”,避“醬油”說“顏色”;因豆腐諧音“頭腐”而忌說,雅稱“白玉”;甚至忌“伸”“筍”“爬”“扒”,因扒蠶即倒掉死蠶,又稱倒蠶;忌用破損的蠶匾,“坍匾”就是倒蠶。
這些禁忌有許多是蠶農在實際養蠶過程中經驗教訓總結,如忌生人闖入,忌在蠶室周圍動土鋤草,忌吃腥辣食物等。大部分語言上的禁忌則反映了蠶農寄希望又恐懼的心理,其中有一定的科學成分。這些禁忌是為了蠶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以減少疾病的發生。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語言禁忌已逐漸失去了它原始的意義,人們相沿成習,成了一種語言習慣,或者說是“俗語”化了,已成了當地民間語言的一部分。
人類創造蠶神,不管蠶花娘娘、馬頭娘娘,還是先蠶圣母西陵氏嫘祖、寓氏公主……都是女性,這足可以說明蠶與女性密不可分的關系,以及傳統小農經濟社會“男耕女織”的生產方式在民間信仰習俗上的反映。
在蘇南地區,蠶家女兒自幼跟母親養蠶繅絲,“女未及笄,即習育蠶”,十幾歲時已經是個熟練的養蠶能手了。在震澤、盛澤地區,蠶家有女兒人家,娘家在女兒出嫁時必打制新絲車為陪嫁,新婦到婆家第一年蠶月須獨自養蠶、繅絲,讓村里人評看養蠶與繅絲的技藝。養蠶繅絲業中,婦女是主要勞動力,她們獨擋一面,從養蠶到繅絲而勞動耗費的體力固然比耕作漁獵勞動輕,但更需要細致與堅韌的忍耐力,所以當地稱之為“蠶娘”。且蠶繭的收入在家庭收入中占重要比例,“春繭半年糧”“蠶好半年寬”,所以蠶桑地區的婦女家庭地位相對江南其它純稻作生產地區為高。栽桑、養蠶的能手,繅絲技術精湛的婦女,尤其受婆家的喜歡和村鄰的稱贊,而且還是當地姑娘、媳婦養蠶繅絲的好老師,在當地的社會地位亦比較高。
[1]清《震澤縣志》卷二。
[2]清乾隆《吳江縣志》卷三十九。
[3]清《震澤縣志》卷二十五。
[4]清·郭麟:《樗園清夏錄》卷下。
[5]清·顧祿:《清嘉錄》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