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兒
(南京中醫藥大學人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原處于東部沿海地區的高等學府紛紛內遷,給相對欠發達的西南地區注入了高等教育的活力。抗戰勝利后,隨著這些高校的復員回遷,中國西南地區剛剛發展起來的高等教育事業又面臨衰微的窘境。
為了便利于西南地區的學生繼續接受教育,1946年3月,時任國民政府司法院院長的居正在重慶創辦了正陽法學院,希圖“以安定社會,保障人權,講求組織管理,而解決人事問題為首要”的法制精神培養建國人才。居正認為,在動蕩不安的年代,“社會科學與日新月異的自然科學,不能相輔相成,反令聰明睿智的人士、苦心孤詣的發明,大部分變作了助長強暴、危害社會和人類的工具。”[1]因此,在學校創辦之初,居正就為其規定了“以法治國”、“以法救國”的辦學宗旨。為表示對正陽法學院的重視,居正親自擔任了學院董事長,并延請了陶惟能、肖紹、王纘緒、劉航琛、潘昌猷、杜岷英、江庸、夏勤等政法界要人擔任學院董事。學院院長、副院長分別由居正、夏勤擔任,由于二人并不常駐重慶,實際掌管院務的是擔任教務、訓導、總務三處主職的易世珍、肖紹、賴健君。
居正對正陽法學院寄予厚望。他指出:“我們這新生的正陽學院,與北平朝陽學院,有如幼弟長兄,具著最密切的淵源關系”,“將來必更能相互提攜,精誠合作,正陽朝陽南北媲美,并駕齊驅。”[2]不負居正所望,正陽法學院在短時間內就獲得了長足的發展與進步。據《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統計,正陽法學院創辦之初,設法律、經濟二系及會計專修科,成立之初僅有教師18人,學生419 人[3],第二年教師人數增至39人,學生則達到了783 人[4],可見學校主辦者工作之勤力。遺憾的是,正陽法學院僅僅辦學三年,又偏于西南一隅,在北平朝陽學院的盛名之下,長久以來不為大眾所知。筆者在整理南京中國近代史遺址博物館館藏居正相關文獻時,獲閱兩封由居正先生的孫女居蜜博士捐贈的信函,識讀出來,鉤沉出正陽法學院的發展史,以饗讀者。
覺公吾師道席奉讀:
手教欣悉。
德軺不久可以蒞渝,當經轉達,在校員生莫不歡欣鼓舞,翹盼早日惠然命駕,俾獲昕夕承領訓誨,何幸如之。新覓定之馬鞍山房屋正積極布置,因該處建筑甚佳,不便改造,另于體育場旁添造可容二百人之教室兩間,預定兩周完成,以資應用。擬將法律系三四年級兩班(約三百余人),遷往新校舍作為第二院,設主任、組員、女生管理員共三人,由彤云兄及生輪流前往照料,其余經濟、會統、合管三系及法律系一二年級學生(約七百余人)仍在校本部。定明天起開始繳費注冊,每人繳學雜費銀元三十七元五角,寄宿生另繳宿費六元(較渝區私中猶低),二十一日起正式上課。教員大部分聘齊,惟少數特殊課程因渝方無適當人選,正向立法院、外交部及政治大學遷渝人員中物色,預料本學期教授陣容可能較以往更為整齊。吾師來渝駐節之所已囑事務組人員在馬鞍山新校舍布置就緒,該處位于揚子江畔,交通便利(進城只需二十分鐘),空氣清新,樹木陰翳,雨景尤佳。吾師及師母可以在此久居,至生活上一切所需皆無庸考慮,以學校情形言,如不大規模建設,維持現狀,尚有余矧,西南可堪自立之同學近千人,皆奉吾師為泰山北斗乎。何時命駕,乘何飛機,同行幾人,敬乞先行賜電示知,以便郊迎,余容面稟。
肅此祗請教安并候師母安好。
生 易世珍拜肅九月九日
覺公院座鈞鑒八月廿一日:
手諭奉悉,承示各節遵已轉致各同學注意。
鈞座愛護同學,教誨入微,益使我萬千同學向往不已也。同學錄印成,錯字較多,乃以事先籌備怱促,尤其關于序文、校史之部,疊向校方催索未得,及已付梓前夕始漏夜趕排,又以原稿潦草致校對疏虞,舛誤特多,誠屬憾事。最近擬發行校友通訊一種,嘗由同學自己校對或可避免錯誤,待出版后當再端函呈閱。再本期畢業同學計法律系五十人,會計專修科五十二人。除法律系原有職業者廿余人以及畢業后由校友會向各方接洽獲得職業者十余人兮,現尚有六十余人,未曾獲得職業,而尤以會專同學較多,且有一部分仍寄居校內矦(候)事者。值此時局緊張,工商業極不景氣之時,校友會力量有限,未能徹底解決畢業同學之職業問題,殊感慚愧。目前除再向各方洽商外似無有效辦法,茲為迅求事功起見,乃不得不冒瀆清神賜予□援。可否懇乞鈞座函示校方就助教職員中盡量容納一部分同學,再請賜函司法行政部張部長,設法派用,現該部業已全部遷渝,僅張部長尚留穗,此間由朱次長樹聲主持為蒙。垂意即乞。賜書由校友會負責代為登記接洽,俾能逐漸解決。鈞座作育英才,不遺余力,□不忍見門墻桃李備受畢業即失業之苦也,坿上宣紙一束,除懇書“私立正陽法商學院校友會”字牌外并乞另賜墨寶賜呼晏如,以便永志化雨之恩,余容后稟。念。
福示敬叩
鈞安
校友會牌紙樣另封寄塵
受業 邱祖申 謹印
九月六日
易世珍和邱祖申二人皆是居正的得意門生,易曾長期負責正陽法學院校務工作,邱祖申亦是校友會的主要工作人員。他們這兩封信均涉及正陽法學院具體校務事宜,是稀見的文獻資料,對研究正陽法學院校史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筆者逐一進行考證。

這兩封信均只署日期,未提及成文年份,因此需要對其所涉事務的具體年代進行考證。
首先,在《易世珍就正陽法學院遷校馬鞍山新址事宜致居正函》中,易世珍提到,當時在校學生人數約為一千人。根據國民政府教育部教育年鑒編纂委員會所編的《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統計,1947年時,正陽法學院在校學生總數為784人,考慮到學校辦學規模應當不斷擴大的規律,此信當寫于1947年之后。又,信中涉及居正與夫人赴渝后的起居安排事宜,可見此信成文不晚于居正離開大陸,即在1949年11月之前。1948年9月間,居正正處于與蔣介石競選失敗后的蟄伏期,據《居正日記》記載,此時的他閑散于上海、南京等地,享受家庭田園之樂,并無赴渝計劃。而在1949年9月27日的日記中,居正提及自己由廣州赴重慶的行程:“早六時半起,七時半許乘洪車到白云機場”,并于“午后二時到九龍坡”。在此后的9、10月間,他多次記錄了自己前往正陽法學院巡視并與易世珍會面的行程(據10月20日、10月31日日記)。因此,基本可以推斷,此信應當寫于1949年9月9日。而那一時期,易世珍正擔任正陽法學院教務長一職,信中提及的其主持聘請師資一事也符合他的職務身份。

再對《邱祖申就正陽法學院成立校友會事宜致居正函》進行考察。邱信中主要關涉正陽法學院學生就業一事,提及擬函請“司法行政部張部長,設法派用”學院畢業生,但“該部業已全部遷渝,僅張部長當留穗,此間由朱次長樹聲主持為蒙”。這里的“張部長”、“朱次長”可作為考證的切入口。根據《民國職官年表》,曾擔任司法行政部部長的張姓官員僅有1949年3月21日上任的張知本。同年6月4日,朱樹聲任司法行政部常任次長,由此形成了張、朱二人同僚之勢,與信中所述一致。可見該信只可能寫于1949年6月之后,而此時正值國民黨節節敗退,信中提及“時局緊張”的情況也與實際歷史環境相符。因此,該信寫于1949年9月6日應無疑義。
這兩封信寫于同一歷史時期,為我們勾勒出重慶解放前夕正陽法學院的歷史生態提供了參考。
從易世珍的信來看,當時正陽法學院剛剛設立了位于馬鞍山(此處的“馬鞍山”應指位于四川達州市宣漢縣的馬鞍山)的新校區,易稱之為“第二院”,即將新建兩個能容納200人的大教室,僅法律系三、四年級就有300余學生遷至新址,并且僅重慶一地已有近千名畢業生,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可見此時的正陽法學院辦學規模不小。為了滿足辦學需要,學校正試圖從立法院、外交部及政治大學的遷渝人員中選擇教師,教師來源層次較高。這不僅證明正陽法學院具有較好的口碑聲望,也可印證出學校的教學質量應屬上乘,而學費之低廉則反映出學校財政無虞,經費充足。總之,易世珍的這封信函中不僅沒有絲毫時局動蕩的陰影,反而顯示出學校運轉良好,蒸蒸日上的跡象。
邱祖申的信則主要圍繞畢業生就業問題展開,指出時局緊張,就業不易,請求居正從中協助。這不免令人感到意外,因為根據正陽法學院的繼承者——西南財經大學的校史材料記載,正陽法學院的畢業生因專業過硬,就業較易且多服務于司法界。而邱祖申的信卻揭示了一個真相,即就業較易的背后恐多仰仗于學院管理者和歷屆校友的鼎力相助,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正陽法學院上下團結,凝聚力強,有著廣泛的社會資源網絡,整個學校人心安定,相關工作井井有條。
1949年9月,正值全國解放前夕,國民黨政權已成強弩之末,然而通過對這兩封信的考證不難發現,這一時期正陽法學院的主辦者卻充滿著擴張事業的熱望,似乎遠離亂世硝煙。結合時代背景進行考察,這種活力很可能與1949年國民黨在東部戰場節節敗退后,蔣介石固守西南的愿望有關。1949年8月以后,蔣介石視西南地區為復興基地,陳兵90余萬,確定“以機動防御配合游擊作戰,進行持久抵抗,爭取時間,等待國際事變”的應變方案,部署了以四川為核心,以川陜邊界為重點,形成秦嶺、大巴山、巫山、武陵山一線的“大西南防線”,試圖依托這條“中國的馬其頓防線”,爭取時間進行反撲。而學校本身與國民政府司法界關聯頗深,董事長兼院長居正又是位居國民政府司法院院長長達17年之久的高級官員,雖已卸任,在政法界的影響力依然不可小覷。正陽法學院這種服務于國民黨政權的院校必然依附于國民黨政權的命運,在國民黨政權南遷的利好刺激下,正陽法學院不僅沒有受到動蕩局面的影響,反而呈現出加速發展的態勢。
然而,伴隨著解放軍突破“大西南防線”的號角吹響,11月30日,重慶解放。正陽法學院迅速衰落,學校的主持者也風云離散,居正已于11月中旬離開重慶赴香港,易世珍留在了新政權下的大陸,邱祖申則去了臺灣。此后,學院在時代洪流之中幾經變革。1951年10月奉西南軍政委員會文教部令,正陽法學院與中國公學、相輝文法學院合并為重慶財經學院。1952年院系調整時,隨同重慶財經學院調入西南人民革命大學。1953年又隨西南革大三處合并入四川財經學院,最終成為今天西南財經大學的前身之一。
[1][2]居正:《正陽法學院二周年校慶講話》(三十六年十一月于南京),范忠信、尤陳俊、龔先砦選編:《為什么要重建中國法系——居正法政文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0、309頁。
[3]《建國前高等學校概覽》,趙亮宏等主編:《中國高校》,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946頁。
[4]教育部教育年鑒編纂委員會編:《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二),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2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