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頌大宋

思晨

閑來亂翻書報雜志，不止一次看到對“大宋”的肯定與贊揚，有人甚至認為，如可選擇，甚愿活在宋朝。這些文字，在某種程度上甚有道理。畢竟宋朝文有蘇東坡，武有岳武穆，史有歐陽修、司馬光，還有讓人熱血賁張的辛詞與陸詩、讓人纏綿悱惻的柳詞與李詞，特別是中國人最為驕傲的四大發(fā)明，至少一半出在宋朝，加上《清明上河圖》的渲染，儼然“我大宋”為人間天堂，讓人頗為神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矣。然而，走進歷史，具體看看兩宋的細節(jié)，那樣的年代，直的令人“吾心向往之”嗎？

宋之衰弱，對一個相對完整的王朝而言，可算達到了歷史之最，整個宋朝對外交戰(zhàn)敗多勝少，對遼、金的稱呼更屈辱到讓人難以想象。宋神宗時對遼就自稱侄孫（《續(xù)資治通鑒·宋紀六十五》。下均引自《續(xù)資治通鑒》）。而早在仁宗時，遼圣宗死，仁宗就得在宮中痛哭，稱為致哭禮（《宋紀三十八》），雖則他自己死后，所選的接班人英宗在祭祀時不哭，以至史官發(fā)明了一個“卒哭之禮”（《宋紀六十一》）。但宋對內鎮(zhèn)壓則顯得頗為得心應手。宋太宗時有王小波、李順之亂;仁宗時有儂智高建大南國之亂;徽宗時有方臘之亂。這些都是發(fā)生在北宋時期的內亂。如果宋朝百姓生活富足，這些內亂當不會發(fā)生。僅方臘之亂，民死者就達二百多萬，婦女裸而縊于林中者相望百余里（《宋紀九十四》）。如此凄慘之狀，豈能說宋朝是個值得向往的朝代？或許當時的開封頗為富足，所以才有了《清明上河圖》。宋淳化五年上元節(jié)，宋太宗御樓賜從臣宴時頗為得意，認為自己把天下治理得不錯，才有此繁榮。而當時宰相呂蒙正則直言：這是因為乘輿所在，士庶走集，故繁盛如此。臣嘗見都城外不數(shù)里，饑寒而死者甚眾（《宋紀十七》）。宋太祖聽罷鐵青了臉什么話也說不出。但呂蒙正所言確是實情。都說宋仁宗時宋為全盛，可就是在這全盛之時，范仲淹還是上書痛陳民生之艱（《宋紀三十九》）。宋仁宗嘉佑四年，“民饑寒死道路甚眾”（《宋紀五十七》）。今人無法懷疑《清明上河圖》的真實性，但同時更不應該懷疑史書留下的確切記述，把這二者綜合起來，才能看到一個相對真實的宋朝。

北宋時軍隊人數(shù)眾多，不含鄉(xiāng)軍義勇、州郡廂軍等，計有八九十萬（《宋紀四十九》）。而軍人的來源非常蕪雜。仁宗康定元年，擇諸路牢城、惡賊配軍，年未四十、壯健者隸禁軍（《宋紀四十二》）。軍隊作戰(zhàn)，“遇寇官卑者先進”（《宋紀四十二》），小官先上，為大官留下了充分的開溜余地。了解了這些規(guī)定，也就不難理解那個年代何以要對軍人剌面，“人給剌面錢二千”（《宋紀四十五》）。慶歷年間陜西“鄉(xiāng)兵剌手、正軍剌面”（《宋紀六十二》）。沈遘在開封府任職時，“小民有犯，情稍不善，不問法輕重，輒剌為兵”（《宋紀六十三》）。這樣的軍隊是否有戰(zhàn)斗力就讓人非常懷疑。都說宋已經(jīng)平民化，只要努力都有機會，實際遠非如此。“宋室生子，五歲即賜名受官”，“文武官遇南郊得奏薦子孫”（《宋紀五十四、五十三》）;宮中“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宋紀五十八》）。這些政策早就將貴族與平民劃出了一條鴻溝。就是當兵也沒良家子之份。

人在這樣的宋朝，定難免郁悶，就是皇帝也感覺窩囊而無奈。宋真宗有一次在秘書楊億所起草的《答遼人書》中的“鄰壤交歡”旁，連續(xù)寫下了“朽壤”“鼠壤”“糞壤”以發(fā)泄對遼之怨恨，嚇得楊億趕快改為“鄰境”。但按唐代故事，學士起草文件有所改動即為不稱職，楊億為此主動提出罷職。好在真宗心地不錯，對他加以安慰留任（《宋紀三十》）。

神宗時曾想一舉滅了西夏，沒承想，永樂之役大敗而還。從這以后宋神宗再無意用兵。史官雖無意記載百姓的負擔究竟有多重，但還是記載了英宗時“江南有嫁祖母及與母析居以避役者”（《宋紀六十五》）。這是富裕安祥的社會生活畫面嗎？其實是極凄涼的人間悲劇！

說到宋的好處，人們往往會想起歐陽修、蘇東坡、司馬光等人。可不應該忘記的是，他們曾遭遇了多少小人的暗算。歐陽修受人圍攻，硬說他帷薄不修。就是王安石也非常不負責地詆毀歐陽修：“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何用！”（宋紀六十八）蘇東坡更是給搞得灰頭土臉，以至晚年自題畫像寫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心情之沉重非親歷者絕難以真正理解。司馬光撰寫的《資治通鑒》更差點被薛昂等人所銷毀。有宋一代，小人之多，在各朝各代中不說名列前茅也可算數(shù)一數(shù)二。今天來看，富弼寫的論君子與小人、看歐陽修寫的《朋黨論》，難免會令人感嘆寫得何等之好，可若沒有那么多小人，會有這樣的好文字嗎？說宋是個小人輩出的朝代恐怕不算大錯。都說宋不殺上書言事之人，因為有宋太祖的誓碑在，但殺言事之人并非絕對沒有出現(xiàn)過。宋哲宗紹圣四年，帝以張?zhí)煺f所進書，立意狂妄，詆訕先帝，送開封府取勘，最后詔特處死（《宋紀八十五》）。章惇“在紹圣中置看詳元祐訴理局，凡于先朝言語不利者，加以釘足、剝皮、斬頸、拔舌之邢”（《宋紀八十六》）。

韓琦被稱為宋之賢相，他在仁宗時曾上書論時事，說“臣竊睹時事，謂可晝夜泣血”（《宋紀四十五》）。這就遠超漢文帝時賈誼的痛哭太息了。

如果再看南宋的歷史細節(jié)，那就更是等而下之了。

宋之難頌，恐非后人所可扭轉，倘一定要說兩宋如何可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