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陽明立志“讀書學圣賢”
張新民
著名儒家學者,貴州大學教授,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常務理事,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華儒學會副會長。
以成圣成賢為“人生第一等事”,不但反映了少年王陽明個人的超越理想和聰明睿智,而且體現了中國文化數千年一以貫之的價值訴求和精神發展方向,乃是個人和集體匯聚而成的民族文化大生命長期實踐的個性化話語表達。

王陽明隨祖父赴北京的第二年,在北京從塾師求學的他,一天突然問塾師說“何為人生第一等事?”塾師回答說:“當然就是認真讀書,然后考科舉登第了。”陽明頗不以塾師的回答為然,他以略帶疑意的口氣告訴塾師:“科舉登第恐怕不是第一等事吧,讀書學圣賢才應該是第一等事啊!”這件事后來被他父親知道了,父親笑著對他說:“你是想做圣賢嗎?”這件事顯示了少年王陽明志向的不凡,是他生命朝向終極目標邁進的開始,具有極為重要的象征意義。
今天,如果我們追問讀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要觀察一下明代士人大多熱衷科舉,讀書不過是謀取功名利祿的一種手段,沽名釣譽已成為社會普遍現象,但也有少數精英振聾發聵,呼吁扭轉積重難返的學風,則不難知道答案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科舉入仕做官,從此改變自己的布衣寒士身份;再即以為己之學為第一義,立志走成圣成賢之路。前者顯然是多數人的選擇,后者則非志向豪邁者不能為。
但是,陽明畢竟尚在童稚之年——一位不到十二歲的少年就以“讀書學圣賢”為“人生第一等事”,則不僅有明一代極為罕見,整個中國歷史也屈指可數。而他的父親“你是想做圣賢”之說,如果視為陽明少年志向的一種解讀,也可說是深得其內心的真實想法;從陽明一生的行履看,倘若認為前賢楷模早在他少年的生命中便已成為無形的引路人,無疑也是與他的心理真實契應吻合的。
人生究竟應該以什么為“第一等事”,每一個人當然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有什么樣的選擇就有什么樣的人生,透過選擇才能如實彰顯存在的本質。按照自我的人生設計充分地實現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人才能在有所為有所不為之間做出價值取舍上的選擇。陽明既以“讀書學圣賢”為人生“第一等事”,顯然就意味他以成圣成賢為終極目標,無論生平際遇會遭受多少艱苦磨難,但一生都會“行走”在實現終極目標的路途上。
以成圣成賢為“人生第一等事”,顯然可看成是少年王陽明的豪邁人生宣言。宣言既反映了他的少年志氣,也表達了他的終極理想,當然也成為走進他的思想世界的一把詮釋鑰匙,分析他的理論學說的一條理解線索。值得注意的是,陽明的思想后來傳遍大江南北,遠播韓國、日本及東南亞等其他地區,甚至輻射到了歐美世界,催生了大量解讀他的生平事跡和思想學說的論著。其中最可舉者,如瑞士著名現象學家耿寧(Iso Kern),長期沉潛浸淫于明代心學思想之中,遂以西方現象學的視域和方法,撰成了上百萬字的宏著——《人生第一等事:王陽明及其后學論“致良知”》。
有必要指出的是,以成圣成賢為“人生第一等事”,不但反映了少年王陽明個人的超越理想和聰明睿智,而且體現了中國文化數千年一以貫之的價值訴求和精神發展方向,乃是個人和集體匯聚而成的民族文化大生命長期實踐的個性化話語表達。自先秦以來,中國文化就始終強調“成人”(成就人自身)之學的重要,而“成人”之學本質上就是“成德”(成就人的美好德性)之學,不僅“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成圣的過程乃是一個無止境的生命磨試過程,而且個人的善必須通向國家天下的善,人類的文明形態必須成為充滿禮義精神的君子型文明形態。如同蘇格拉底說“美德就是知識”一樣,陽明后來所強調的“致良知”也是一種道德本體之“知”。他們都以“美德”為人的本質規定,開啟了一條人應該自覺自醒的上進超越之路。
當然,盡管陽明少年時代便以讀書學圣賢為人生“第一等事”,但一旦踏上這條路仍會遇到各種磨練心智的艱難險阻。有一天,陽明與同學在長安街上步行,恰好遇上了一位算命的相士。相士感到他的相貌非同尋常,便主動為他看相說:“吾為爾相,后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陽明聽到他的話后似也有所感悟,以后便經常一邊讀書一邊靜坐凝思。我們今天讀這個故事,同時比觀陽明生命境界不斷發展提升的歷程,當然與其說是事前預言式的概括,不如說是事后回顧式的總結,明顯具有強化陽明少年立志象征意義敘事學效果的傾向,但也可見“第一等事”實為理解其一生思想價值取向變化發展的一條重要紅線。
(責任編輯/王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