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茜
在熙攘的人海中寂寞了。
冬天的風又是這樣的逼人。重讀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十九世紀創作的《德伯家的苔絲》,覺得這位心地善良、勤勞又倔強的農村姑娘內心也是寂寞的。因為家境貧寒,被父母送去認親投靠闊親戚的時候,她的內心是怯懦而寂寞的。作為長女,為了母親和弟妹的生活屈從于富家子弟時,她的內心是無助而寂寞的。心愛的人安吉爾·克萊爾因她16歲時被貴族后裔亞歷克·德伯誘惑失身的經歷拋下她遠走他鄉的悲慘時日里,她的苦楚和寂寞更是常人難以忍受的。那種無處傾訴的悲哀,失去愛人的五內俱焚的痛苦、悔恨和委屈,讓苔絲最終走向了死亡,而這條死亡的路依舊孤寂無依。實際上,連她心愛的安吉爾·克萊爾,也從未徹底走進她的內心,理解她的悲哀。
絞刑架下的苔絲有著怎樣的心情呢?除了恐懼、顫抖、絕望,有沒有一絲悔恨呢?但是,為了贏得愛人的愛情,為了證明自己的愛,苔絲只能如此。她要告訴人們,真正的愛是至高無上的,她的愛是純潔的。
青海高原的冬天寒冷蕭瑟,窗外的楊樹被起伏震蕩的風來回吹著,飄忽不定。沉默的夜晚,想起苔絲、苔絲的愛情,其中不可遺忘的悲嘆的魅力碎錦般浮現。傷感的故事,不朽的文字。苔絲的命運,苔絲與命運抗爭的艱難處境所含有的無限的悵惘,還有現實世界中無可抗拒的自然命定性,是十九世紀的悲哀,也是現代女性的悲哀。
二十世紀,具有世界影響的法國女思想家、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19歲時就莊嚴宣布:“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波伏娃說,女性尋求自我發展的解放之路,必須要有開闊的眼界、包容的心態,必須從自身做起,不能聽天由命地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欲望。從那一刻起,波伏娃還獨具慧眼地從文學作品中發現了男性對女性認知的模式:男人們說,女人是不祥的,在男人的王國里,女人只能作為一個有生命的客體存在;男人們說,男女兩性皆為生命的真實,但又立足于男性生命立場、男性陽剛之氣達到的神行高度中;還有一些男人說,女人既是不能實現的希望,又是實有的歡樂,自豪地視支配中心的男性為瀆神;更有一種男人認為,女性為文明引入了另一種因素,這種因素是生命與詩的真諦,只有它能拯救人類;還有一種男人,雖提倡婦女解放,但這種解放,似乎要憑借個人幸福的名義,由命運決定。《德伯家的苔絲》中,女人只能作為一個有生命的客體供男人消遣,社會對待女性的態度不僅因貧富的對比關系決定,同樣存在于貌似開明的中產階級安吉爾根深蒂固的傳統意識中。雖然他在承受了激烈的內心沖突后帶著懺悔之心回到了苔絲身邊,但為時已晚的殘局,為苔絲爭取到的只能是精神上的抗爭和勇氣、只能是犧牲生命代價贏得的尊重。
美麗的農村姑娘苔絲像土地一樣自然,質樸,單純。在自身“罪惡”的壓力下,牧師兒子安吉爾的出現,無疑成為苔絲眼前的美影和幸福生活的化身。她忐忑不安地接受了愛情,她期望通過自己的坦誠獲得真正的幸福。然而,苔絲錯了,純潔善良的苔絲,無法與命運抗爭,更無法與傳統的倫理觀念對搏。
苔絲的故事和哈代的人道主義、批判現實主義態度,為世界文學留下了一個閃耀著永久魅力、純潔無瑕的女人形象,也為女性帶來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這樣一個值得永久思考的話題。苔絲是弱小的,掙扎的力量無奈而微弱。但苔絲為了向愛人坦露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和清白做出的巨大犧牲,反映出了女性強烈的生命意識,以及對生命流程、愛的過程的深切關注與刻骨體驗。苔絲的愛情經歷了痛苦和歡樂,希望和絕望。然而,她性格中的軟弱和懵懂,并沒有妨礙苔絲成為一位捍衛神圣愛情、自我尊嚴的勇士,她的行動已經自覺地把委曲求全的服從與真正的愛情、靈與肉的結合區別開來,她的行動強調了女性所渴望的真誠的關懷、相互的理解以及對彼此尊嚴、人格的確認。這是壯舉,這壯舉包含著作家哈代極具同情心的悲憫的人文情懷,男女價值觀的認同和平等。
經過了兩個世紀后的今天,溫柔、簡單、持久不變的愛情,令人陶醉的、身體最大的創造力和心靈最大升華、水乳交融相互作用的愛情,仍然是女性最深切的渴望。愛情的最高目標是創造的自由和心靈的自由,不是對固有性的包容,而是對自身的不斷提升和超越??赡苡腥藭f,這樣的愛情對大多數人來講遙不可及,充滿理想色彩。但人生一世對幸福應該是有所追求的,至少懂得真誠與和諧的本質、平等的思想,而絕非相互意志的盲目服從。應該確信,女性完全不需要通過男性來驗證自己存在的價值,女性和男性一樣是主體,是獨立存在的人性。真誠的愛情是純粹的,不可能附加任何庸俗的元素,也不能有不勞而獲的夢想。不然,何談生命的尊嚴感和價值感,又何談精神的豐富和人格的完美?同時,要確認所謂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特質,其實是社會的人為規定,不存在專屬于女性的品質、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對女性來說,問題不是如何宣稱自己是女性,而是要成為一個完善的人。或許這些道理,女性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或知天命之時,方能穿透表象,看清與自身生命相關的任何事。更多的人則終身懵行于混沌之中,不能領悟生命的真相和意義。
為了向世界證實自己的存在,為了向心愛的人坦露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和清白、寂寞和無助,缺乏生存能力的苔絲放棄了一切,支付了沉重的代價。她的自省由痛苦開始,最終以超乎尋常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贖的過程,分離出的是催人淚下的悲劇。對于一個家境貧寒、沒接受過多少教育的鄉村姑娘來說,這已經足夠了?,F實中,又有多少懷揣夢想、精神自由的知識女性至今還無法沖破傳統的藩籬,為他人而活著。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中,逃離婚姻的女主人公安娜,帶著年幼的女兒,在倫敦獨自謀生。在那個多變的時代里,安娜經過不停地思考、尋覓、渴望、奔波、哭泣、幽閉、絕望,甚至一度瀕臨崩潰邊緣后,自始至終也沒有找到安頓的理想所在讓自己一勞永逸地自由起來。安娜對愛情的失望、安娜信仰破滅的痛苦,成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女性的痛苦和感傷。同時,也透視了那個時代女性關于愛情、年華的苦悶和迷亂。安娜一生執著、深刻的內心體驗,說明女性的自由是一個終身追尋的過程,它伴隨著痛苦、幻滅,以及自我超越的艱難。而必然的,超越性別的局限則仍然是現代女性終身思考和行動的命題。隨著對青春的依戀、對時間流逝的敏感和對衰老的恐懼,女性依舊需要在不斷地發現自我、又不斷地否定自我中成長。
一生追求獨立的波伏娃寫到:“我是如此貪婪地渴望幸福?!钡?,當她身陷愛情的喜悅寫下充滿感情的《越洋情書》時,這些情文并茂的文字,同樣表現出波伏娃獨立的愛情觀。她寫到:
我渴望能見你一面,
但請你記得,
我不會開口要求要見你。
這不是因為驕傲,
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
而是因為,
惟有你想見我的時候,
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苔絲、苔絲跨越世紀的悲哀一直流淌在女性的心河里,讓人們感受到的不僅是世界的悲情與冷暖,還有哈代關于女性尊嚴、驕傲的精神高度及卓越思想。
精神的傳承有穿越時空的力量。應當相信,女性的獨立和自主必將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渴望和追求中不斷彰顯。
寂寞與孤獨,有時也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