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螺旋

●馬張留

對于一只蜘蛛來講，生活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人類看來，墻角里的蜘蛛，默默地在邊緣地帶遛跶，時常游離在時光之外而無法自拔，如同被放逐于孤島的可憐的王。

蜘蛛端坐在時間之上，聆聽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體驗不被注意的低調。它卑微、渺小，但有透明而晶亮的心跳。蜘蛛不希望別人打擾。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清晰，它可以深刻體驗屬于自己的每一秒。它不依賴任何人而存在，即使沒有人需要自己，它也好好活著，并且活得精彩，畢竟是為自己而活。

蜘蛛在一生當中，沒有哪一段時光與這個世界對峙，而是淡漠地投入世界的懷抱，不偏不倚地接受來自它的一切悲喜和情節。即便狂風暴雨突然襲擊，它也總能處變不驚，平靜地接受變故，然后振作精神，輕裝上陣，因為工作比抱怨和發牢騷更重要，它需要重新織一張網。

蜘蛛會織網，與其說是一項本領，不如說是一種天賦。它天生能夠吐絲，蛛絲具有奇特的粘性和彈性。若干輻條加神奇的螺旋線，縱橫交錯，經緯交織。蜘蛛天生擁有織網神功，它不需要耗費許多寶貴的光陰，每天由家長接送，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集體學習，然后擠過獨木橋，無論合格與否，都如潮水般涌進社會。織網神功是上天贈予蜘蛛的禮物，對于這份珍貴的禮物，它們從不浪費。那是一個神秘的通道，蜘蛛通過它與造物主對話，人類至今還沒能完全解開其中的奧秘。

造物主贈予人類什么？造物主給人類安了一顆頭顱，作為身體的統帥。出于誤會，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它是智慧的源頭，其實，對某些人來說，那只是個擺設和進食的入口。許多人是才子才女，而且是天生的。可是擁有天賦，又怎么樣呢？大部分被無情地浪費了。造物主沒有給出說明書告訴人們如何有效地開發和利用自己的潛能。一座火山從未噴發，那就是“死火山”。

蜘蛛更多的時候是夜間織網，先把舊的蛛網吞掉，再吐出新鮮的蛛絲重新編織。它比人類更懂得如何合理使用空間。空間的使用，不是為過去的自己，而是為將來的自己。耐心，伴隨謙卑、虔誠與敬畏。蜘蛛在織網時，全身心投入其中，沒有壓力，沒有抱怨。無需任何人監督，它也不會懈怠。畢竟不是度過無意義的苦日，而是愉快地工作，是一種享受。在工作中發現快樂，才能體驗幸福。

織網一天，沒什么，難的是織網一輩子。它每天重復勞動，不覺得厭煩，而是當做享受，其實也是一次次凈化心靈的過程。能把同樣的事做到心中感受趣味、結果富有美感，那就是一種境界，如同下棋、彈琴、繪畫和書法。有人說，練字是練心，一點不假。

蜘蛛對于織網的虔誠，來自心無旁騖。它們這種投入的精神、執著的精神，令人嘆服。蜘蛛之所以多年執著如一日，那是因為它們心中有主，遇事便不會迷茫。

當初剛參加工作時，你初出茅廬，欣欣然，對社會上的一切感到新鮮好奇，于是，信心滿懷，躊躇滿志，意欲成就一番大事業。同時，你也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難道自己就這樣了？看到那些前輩老態龍鐘的樣子，你一下慌了神，自己的漫漫人生就這樣交給一件事，此后只做一種工作、過一種人生？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然而，世界上轟轟烈烈度過平生的人又有幾個？作為沉默的大多數，誰不是像蜘蛛那樣，在一個幽僻的地方，鉆進一個并不怎么起眼的工作場所，圍繞工作這個中心做勻速圓周運動，起點也是終點，終點又成起點，在原地不停地轉圈，轉了無數次，把生命畫成一個印痕深深的圈，就像蛛網的螺旋。你的存在，誰在意，誰又在乎呢？

從小到大，你不知背負了多少負擔、責任和義務。你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填充了父輩的夢想、老師的希望。長大了，你忙碌而無序，只因被別人扣上了一個所謂的多才多藝的帽子，迷失于社會賦予你的角色之中，最終淪為平庸。

當你的內心出現躁動和困擾，你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呆在一個地方時間太久，其實是你沒搞清楚你目前所處的環境最適合自己。你以為幸福在前方，待自己得到什么、實現什么，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問題是，誰說理想一定在遙遠的前方？你奔跑得越快離理想的燈塔越近，一定是這樣嗎？

快樂源自——“這正是我要尋找的”。一名出租車司機，開車時比吃了蜜還開心，并且希望將快樂傳遞給乘客。為啥？因為駕駛汽車是他最大的人生夢想。他四五歲的時候，就拿鍋蓋當方向盤、用鏟子做檔把，請小朋友們跟著他，坐他的“車”，“嘟嘟，開車了，請上車”。做這件事給了他很多快樂，讓他體驗到了無窮的樂趣，仿佛靈魂里另一份鮮活在跳舞。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最終都會回歸平靜。你一度以為自己多么獨一無二、英明神武，折騰半生，傷痕累累之際，猛回頭，忽然發現，其實自己很普通，并且跟自己一樣的普通人還有很多。一個人如果可以不斷走出自我中心的想象和慣性，用更現實可行的方式面對生活、更開放而靈活地與現實相處，就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和平衡。

守著自己所織的網，心懷天下、安于一隅，蜘蛛無怨無悔。網，到處都是網眼，這樣一個滿是漏洞的工具，將那些飛騰、跳躍的活物，乖乖地送到蜘蛛的身邊。如果有獵物自投羅網，蜘蛛只需沿著蛛網跑過去，從容地抽絲捆住獵物，然后愜意地大飽口福。

獵物是多是少，全憑運氣，蜘蛛不會給自己設置一個標準量化戰果，更不會因為達不到目標便憂心忡忡、郁郁寡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食物，填飽肚子就足夠，多了浪費。生活中充斥著變化、混亂與延遲，即便半天沒有收成，蜘蛛也能坦然接受事實。它把遭遇的事情都當成對的，不排斥，只包容，因此，可以保持內心的安寧與自在。

等待，是蜘蛛生活的常態。在時間軸上，如果用餐是線段的兩個端點，等待就是那條線段。更多的時候，蜘蛛就像一個釣魚翁，靜靜地守候著一根魚桿、一只竹簍、一汪靜謐的小池和一片和煦的陽光。它不會探頭探腦時不時地跑到網上檢查有沒有獵物。

當今社會，一些人對未來的不安與擔憂，幾乎達到盲目的程度，緊張得屁股夾緊，連屁都跑不出來。為啥？抱負太大，雜念太多，生怕錯過或者被什么錯過。得失心一旦重了，就什么都做不好，甚至做不成了。可能性一多就慌亂，結果只能是到處決堤，四處補漏。周華健演唱的《江湖笑》中有句歌詞說得好：“紅塵笑，笑寂寥；心太高，到不了”。

其實，無論是哪種動物，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活動時就歡快地專注地活動、休息時就安靜地專注地休息，一切都是那么怡然自得。它們不會像人類一樣，因為一些事就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更不會普遍性地患有抑郁癥。誰的一輩子都不容易。為什么你那么辛苦，卻無法獲得快樂？你做這一切，到底為了誰？

動物一點也不比人類愚蠢，有時甚至可以當人類的精神導師。它們敲碎了自己所有的殼，伸展整個身體去擁抱世界。它們透過世間這些平凡的景象，看到永恒的快樂之源，從有限之中獲取無限的歡愉，讓靈魂充滿歡樂的顫栗。動物所感受到的苦樂，只局限于當下的時刻，它們不會像人類那樣，把快樂和痛苦攢起來，因此，動物往往享有那種讓人類羨慕的無憂無慮。

蜘蛛的心中沒有圍墻，這樣的心一直在創造，每時每刻都在推進、探索、爆發，它們因此可以每天獲得快樂。在蜘蛛的身上，人們可以看到，快樂不受空間和場所的限制、不因擁有物質的多寡而變化，它僅取決于一件事，那就是——心靈的自由。無量的自由，才是真實的豐盛。就像那張由輻條和螺旋線搭建的蛛網，可以無限延伸，沒有邊際。快樂也就會無窮無盡。生命的音符長著翅膀，飄揚在屬于蜘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