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老司機的夙愿

李雅全

張樹春是安平機務段的司機。段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車開得好，起車快，運行穩，停車準，機務系統曾把他這一套叫作“張氏操縱法”，尤其他操作的那把閘堪稱一絕。你給他設一個目標，列車不管多快速度，他的一把閘下去，停車后拿尺來量差不了一二。

一次拉專列，車上坐的是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親王，還有國家領導作陪。鐵道部有話要選個好司機，這趟專列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張樹春肩上。列車進安平車站的速度為一百十二公里每小時，張大車一把閘下過后，就看車速吱吱下降，三十五秒鐘后，列車平穩停下，軟席包廂的車門正好對在車站事先鋪好的貴賓室門通向站臺的一條紅色地毯處。

跟車添乘的路局領導看到這一幕豎起大拇指，并情不自禁叫一聲：“好！真是神閘。”隨后回過頭看一眼站在身旁的機務處長問：“你那些機車司機都能這樣嗎？”

機務處長知道張大車這把神閘為局長爭光露臉，他也感到榮耀，于是他聳聳肩膀說：“局長，實不相瞞，有是有，要達到神閘水平的不多，不過也不是鳳毛麟角。”

接著，局長說：“這可是個方向啊。”那趟車張樹春的名聲同步大震，他的“神閘張”的綽號就叫開了。

張樹春今年五十多歲，還有不到三年就要退休了，近來他有個問題一直在腦海縈繞：機務段待我不薄，段領導又很是看重我。我這一輩子以跑車安身，開車立命，沒有多大貢獻，只是參加路局機車操縱大比武拿過兩次第一，也算給機務段爭光了。再就是我下的這把閘都說準，叫我神閘張。我不想這一技術跟著我退休回家，想留在機務段，留給后人，也算對機務段的一份報答。

丁云閣是安平機務段一名比較年輕的副司機，聰明、上進，很有發展。機務段的領導可能是想到了這個問題，有意把丁云閣安排在和張樹春一個班，給他當助手，想把神閘張的技術學來。丁云閣得知段長的意圖，興沖沖地回到家，一進屋就把媳婦摟過來親一口，又驀然掄了兩圈。

媳婦李淑花年輕貌美，說話幽默。丁云閣進屋“這出戲”把媳婦弄懵了，她問：“云閣，你瘋了？咱倆結婚這么長時間你也沒這樣過，今天遇到什么好事把你高興成這個樣？你說，是不是背著我又找了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小老婆。”

丁云閣笑著說：“你都想哪去了，段領導器重我，給我選個好師傅讓我跟他學開車。”

媳婦眨著大眼睛，看了一會兒丁云閣，帶著猜不著的樣子問：“哪個好師傅？莫非是神閘張？”

丁云閣聽到媳婦猜對了，激動地又摟過淑花親上一口說：“你不愧為我的好妻子，知我者淑花也。讓你猜著了。”

淑花不解地問：“云閣，副司機開車那是早晚的事，與師傅是誰沒多大關系，用不著那么高興。”

丁云閣半開玩笑地說：“你這是頭發長見識短，一名好師傅往往可以改變你的一生。中國一百一十米欄奧運冠軍劉翔，他沒有教練孫海平的精心指教，能成為世界冠軍嗎？如今劉翔名利雙豐收，身體原因不能跑了，那也是上海市體育局的官員。”

淑花聽完忽閃忽閃地眨著大眼睛笑著說：“云閣，行啊，你挺走運，將來會不錯。”

丁云閣接過來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后怎么樣要看自己的努力。”說完他又想了想，對淑花講：“我很信《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一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我的運氣吧，當然也要看你的福氣了。”

新的《交換表》將丁云閣安排和張樹春一班。丁云閣歸班，張樹春看見丁云閣問：“小丁，你到我這個班啦？”

丁云閣答：“我是給你當徒弟的。”

張樹春說：“我歡迎。”又問：“你有操縱權嗎？”

“我有，是剛考取的。”

“那好，我這把年紀了，看來你是我的關門弟子。”這時候他看了看小丁又說：“我這個人說話嘴黑，有時不給情面，你可要多擔待。”

丁云閣會心說道：“我明白，那是嚴師出高徒。”

第一趟車張樹春沒讓小丁坐在司機的位置上，而是叫他站在一旁看著。列車起動后，張樹春不時地提提手把，拉拉氣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筆跟著在自己的手賬上記著什么，看上去協調有序。車速很快，加上機車的噪音，當時不便發問，到乘務員公寓休息的時候小丁問：“師傅，車開后你的手腳不停地動作，筆也在寫，這里面有什么文章。”

張樹春接過話說：“對了，小丁，今天我要給你講開好車的頭一步。就是車輪起動零速——初速——中速——勻速這個過程的操縱。此為第一課。”他講得透徹，小丁聽得入神。之后又相繼講了《分段記時》《與伙計配合》。聽完這三課，小丁真是耳目一新，佩服得緊，他心里想，不怪是“張氏操縱法”，真比我所接觸的司機技術高出一籌。半年后，小丁突然問：“師傅，你說我現在單獨作業行嗎？”

張樹春聽后一愣神，他馬上明白過來，這單獨作業不就是自己出去開車嗎，那哪行，翅膀沒硬就要飛了。他馬上說：“小丁，你學的時間短。當年我跟我師傅學習了五年，我出去的時候，他還說，要學的東西沒學夠沒學透。”

張樹春的話很不對丁云閣的心思，他想：都啥年月了，人的靈氣和悟性要比他那個年齡段的人強得多，一個副司機學開車要五年？太長了吧。飛行員、航天員時間長點，那是復雜、難度大，又是在天空操作，我們是在地上。他把這些話憋在肚里，他知道，說出來會傷師傅的心，于是他違心地說：“開車的學問可真大呀，您真是學富五車。”

張樹春聽出小丁心里長草不踏實，這會影響他的進步。他告訴丁云閣：“開車不難，開好車可是不容易，手、耳、眼、腦、身要協調動作，有機配合，那可是真本事硬頭活，來不得半點淺嘗輒止。每個操作環節、每步技術動作都要細細用心去體會，用頭腦來感悟，就像吃梨，當你真的嘗到了滋味，就有了半仙之體。”

丁云閣聽了師傅這些話，他感到自己要學的東西很多，心想：師傅成心留我，可能還有許多內容要教，看來我得安下心來學習，再說有很多人羨慕我，也想認張樹春為師而來不了。我這個位置好像是個金窩，你占有它不以為然，你要失去了就會感到彌足珍貴而后悔。想到這兒，他點頭說：“您說得對，我那句話是隨便問問，我是求知若渴想快點出徒。”

張樹春似懂非懂小丁這話的真實心理，說：“你想快些出徒，可學技術這東西快不了，要一點一點來，循序漸進。”他停了一會兒又思考半天后問：“小丁，你跟我這么長時間，你感覺停車這一環我使的閘怎么樣？”

云閣說：“好啊，又穩又準。咱們這些跑車的很佩服，叫你神閘。”

“你能看出門道嗎？”張樹春看到小丁向他搖搖頭，他接著說：“以前我教了操縱，車開起來到站總得停啊。你急于出徒，那我就說說我是怎樣使用大閘停車的。”說完眼睛看著小丁，“我每次出乘都當作出征作戰，孫子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小丁，你說我這里說的‘知彼指的是什么？”

丁云閣被問得皺著眉頭一只手不停地撓著腦袋，等了一會兒說：“讓我猜，一定與下閘停車有關，那就是自己牽引的列車，編組的噸數、輛數，還有關門車的個數。”說完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師傅。

張樹春帶著笑容說：“對，你很動腦。”接著又問：“那‘知己的‘己所含的內容呢？”

小丁又想了想，說：“列車運行的速度，閘瓦的壓力，使閘的時機。”并問：“對嗎，師傅？”

小丁的回答讓張樹春很興奮，他滿臉春風地說：“完全正確。小丁，你很聰明，也有悟性。那我就告訴你，我用閘的三招——‘使閘有參數，剎車看速度，下閘找窩子。這些留給你日常練習去找感覺。”

小丁聽后明白了，這可是師傅看家的本領啊，我要珍視它。

又是半年過去了。小丁學習很用心，好幾次得到師傅的夸獎。一天丁云閣問：“師傅，你說我現在出去單獨作業行嗎？”

張樹春看了小丁半天說：“你進步很快，但是還嫩，就像一棵小樹，沒長成就壓擔子，不是彎就是折，長成是塊棟梁的料也完了，我的想法是還要繼續學習。我這是替你著想也是為你負責。”

小丁看到和自己一起來的都提升為司機開車了，心里不平衡，師傅的一番話又很不悅耳，他心想，這是師傅的老年癥，古板，教條，把他師傅對他那一套用在了我身上，他跟師傅學習了五年，看來我也得學習五年，真是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兩個人的對話在不愉快中結束了。

時間如流水，一晃又是半年。在這一段時間，丁云閣沒學到什么新的內容，還是操縱、使閘，開車、停車的實際練習。他想，作為一名機車司機，跑每趟車的基本技術操作也就是這些，開、停，停、開。經過一年多的名師指點和練習，他感覺自己的本事與師傅比不行，和別的司機比卻差不了多少。想到這，他第三次問：“師傅，你看我現在單獨作業行嗎？”

張樹春知道，近來段提升兩批司機使他思想有了波動，人留住可心已走了，何用？于是，他說：“小丁，我不留你，不過，有些話還是要跟你說說好。以前你要走我留你說你嫩，我是有所指的。我仔細觀察和考證過，你進站急使閘的時候屁股坐不住，甚至座位離開個縫，尤其是速度快下閘，我的腿靠著你的腿，你的腿哆嗦，手也時而顫抖。這種現象是什么？是心慌無底、不成熟、信不過自己的表現。你要走了，這是我留給你的課后作業，等你練好了自然就沒了這種情況。”

丁云閣運氣不錯，離開張樹春時間不長考上了司機并去了別的機車開車。他開車三個月，一次進站停車，速度高、使閘晚，列車越過了出站信號機，肇成險性事故，小丁因此受到撤職處分，改為清掃工。

張樹春得知小丁出事故后也跟著上火，去看小丁，安慰他，和他一塊找原因，聽他講述事故過程。張樹春告訴小丁：“事故出來后，我看了你那趟車的報單，知道了那個列車輛數、噸數。我又去了列檢，查閱了《列車閘瓦壓力通知書》。你的操縱沒問題，進站速度高也不是問題。毛病出在列車編組有三輛關門車你給忽略了，閘瓦壓力比以往少，再按過去那樣使閘，必然該停而停不了。”

丁云閣聽了張樹春的一番分析后說：“師傅，你找的原因叫我服氣，知道我錯在哪。事故分析會上有人發言我接受不了。一個說‘神閘張的徒弟要露一手，沒想到冒了；另一個問‘是不是站臺上的旅客有穿花衣裳的漂亮大姑娘讓你分神了，當然可能是玩笑話；還有……師傅，你幫我找到事故發生的癥結很重要，可以避免今后不再發生這類事故。”半年后小丁又當回了副司機。

得知這一消息，張樹春立刻找到段領導說：“丁云閣上次的事故我有責任，是我沒教好。小丁改了副司機再回我這個班吧，我還有半年退休，在我回家前，我要把小丁帶成讓領導放心的一流司機，也好不讓我留下遺憾。”段長痛快地答應了。

丁云閣經歷一次失敗和挫折，回來后變化很大：在對待提職上，多了幾分安心，少了幾分攀比；在開車使閘上，多了幾分從容，少了幾分驚慌；在遇到問題上，多了幾分沉思，少了幾分浮躁。

張樹春對小丁回來的表現很滿意。一次在運行中，他問：“小丁，你說每趟車司機下閘，他的停車‘準心在人身體哪個部位？”

丁云閣讓師傅這一問給問懵了，想了半天沒有把握地說：“是手吧，要么就是眼睛，反正不能是耳朵。”說完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師傅。

張樹春沒急于回答，前方停車下閘的時候，他用一只手壓小丁的肩膀并告訴他：“坐住！準心就在你的屁股。”停車后問：“剛才說的你感覺到了嗎？”接著又說：“你可能不知道，或者沒有感覺。就這一問題我請教過有關專家，他分析，‘使閘后，司機的屁股與他的座位，正是向前、向后兩個相反力的作用點。把握住這個點，運用好，就能成為司機停車時手里的準心。每次你下閘我都叮囑你要坐住，就是讓你找到這種感覺。這門技術教早了容易出事故，晚了過了感悟期就麻木不仁，你現在已有半仙之體，正是時候。”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嚴肅地說：“小丁，作為師傅，這可是我教你的最后一招，你一定把這個技術學到手。”

丁云閣深知師傅的良苦用心，感激的心情溢于言表，隨后他說：“咱們每次跑完車到公寓洗澡，我看你的屁股有很厚一層老繭，原來是為停車準練的？”

張樹春打個嘆聲告訴小丁：“這老繭寫滿了故事，心里裝著苦和樂，有機會我再講給你聽。”說完這話兩個月他就退休了。

丁云閣在師傅退休的同一天，他復職改回司機并接替張樹春開車。師傅不在身邊的日子里，他潛心琢磨師傅的“真經”，每趟車邊練習邊找感覺，他成熟了。不久之后，經過層層選拔，他代表安平機務段參加路局機車司機五項（操縱、運行、停車、節約、機檢）全能比賽，戰勝各路高手獲得冠軍。在發獎的儀式上，路局領導讓他說說獲獎感言，他激動地說：“我要感謝我師傅張樹春。是他把我領上了冠軍之路，沒有他的指教就沒我的今天。這金牌和證書上凝聚著我師傅的心血啊，在這里我要說，謝謝我的師傅張樹春。”

丁云閣回家，機務段專門開個慶功會，老司機張樹春應邀也來了。段長知道小丁冠軍簿里記載著張樹春一半功勞，先讓他說幾句。

張樹春很激動，他說：“我一個退休人，段領導沒忘了我，專門派人給我送去一份請柬，讓我參加會，我先說聲謝謝。”然后他興奮地說：“丁云閣聰明過人，又刻苦鉆研業務，這次奪得機車司機五項全能冠軍，我看是必然的，也是我預料和期盼的，我非常高興，我祝賀他為安平機務段爭光。此時我的心情有按捺不住的喜悅，我想用葉帥的兩句詩，表達我今天內心的感受——‘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他的話博得了與會者的熱烈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