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散文的個性,各有言說。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的導言中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這個人或自我的發現,自然會體現于文學創作上。“現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古人說,小說都帶些自敘傳的色彩,因為從小說的作風里人物里可以見到作者自己的寫照;但現代的散文,卻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了,我們只消把現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則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習慣等等,無不活潑潑地顯現在我們的眼前。這一種自敘傳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學里所最可寶貴的個性的表現。”在這里,作者敏銳地指出現代散文的最大特征就是個性的表現或自我的言說。呼應著時代,傳導的是個性解放的呼聲。
周作人在《近代散文抄》的序中是這樣說的:“小品文則在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這就完全地由載道變為言志,且為了與前人的表述區別開來,又進一步作了界定:凡載自己之道者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者亦是載道。由此可見,周作人的寫作往往囿于個人的性情。周作人是站在言志的立場上來反對載道之文,并將現代散文當作晚明小品的復興。其理論的要義就是主張獨抒性靈,并以閑適為表現,從而講求一種生活的藝術。林語堂的看法,大可呼應周作人之說。他在《論文》中說:“近代文學作品所表的是自己的意,所說的是自己的話,不復為圣人立言,不代天宣教了。”這里講到近代文學的特點是以個人的表意為主,文體也隨之解放。這是以意役法,而不再以法役意。在《文章無法》中又說:“其實文章體裁,是內的,非外的,有此種文思,便有此種體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靈上下工夫,要來學起、承、轉、伏,做文人,必是徒勞無補。”由性靈出發,林語堂又提出一種小品文筆調。如《論小品文筆調》一文中所說:“此種小品文,可以說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繪人物,可以評論時事,凡方寸中一種心境,一點佳意,一股牢騷,一把幽情,皆可聽其由筆端流露出來,是之謂現代散文之技巧。”此種筆調配合著性靈的抒寫,可自如無礙。這無疑是寫作中最具興味的,也即最有性靈。
梁實秋在《論散文》中先比較了散文與韻文的不同,說韻文還可按格填寫,散文則并沒有一個現成的模式可依。“散文是沒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時也是最不容易處置,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的表示出來。”這里所說的,是指散文要能寫出個性。至于具體的行文,梁實秋在《清秋瑣記》中講到:“散文的藝術,像春蠶吐絲,縷縷情思都是從自家心里吐出,像綴網勞蛛,章法絲絲入扣。有時像山澗小溪,汩汩而流,有時像激流懸布,奔騰澎湃。人人作風不同,各極其致。”這里春蠶吐絲及山澗小溪的比喻,都表明散文寫作是要從心靈出發的。從心靈出發,直到能寫出個性來。羅大岡認為:“散文妙處在于一個‘散字,可長可短,格式不拘,只要不使讀者覺得味同嚼蠟就行。散文是散步,興之所至,走到哪兒就是哪兒,不必非有目的地不可。正因為如此,散文能夠親切地、真實地表達作者內心活動。”散文可以興之所至地表達情趣,但更得真切地表達內心活動。再看史鐵生的《也說“散文熱”》:“它不像詩歌憑靠奇詭的天賦,又不像小說需要繁雜的技巧,它所依重的是真切的情思。散文,其實是怎么寫都行,寫什么都行,誰都能寫的,越是稚拙樸素越是見其真情和灼見。”一方面是表達的自由,怎么寫與寫什么都行;另一方面是要寫出真切的情思,有真情和灼見。個性,其實也就是真性情。
散文表現個性,用巴金的話說就是“我的任何散文里都有我自己”。只有寫出了個性,進一步才有風格可言。照李健吾的話說:“風格就是一個人的一種偏愛,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就是個性,個性表現在文章里,就成了風格。”個性不斷地表現在文章里,就會形成風格。從風格中,可看出個人的偏愛,或婉約或豪放等等。比如冰心,不管寫小花小草、兒童還是母親,所要表達的仍就是一顆愛心。汪曾祺在《散文應是精品》中說:“小說家的散文有什么特點?我看沒有什么特點。一定要說,是有人物。小說是寫人的,小說家在寫散文的時候也總是想到人。即使是寫游記,寫習俗,乃至寫草木蟲魚,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此中有人,不只是小說家的特長,也是整個文學的使命,只不過在表現上有所不同而已。就散文來說,至少還有一個自我。且不管寫的是什么,都是不同程度地寫著自我。散文大都是自我的言說,這也可以說是散文寫作最主要的特色。余光中在《不老的繆斯》中說:“散文是一切文學類別里對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譬如選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裝。散文家無所依憑,只有憑自己的本色。”散文家只憑自己的本色,這話說得真好。而在《焚鶴人》后記中又說:“任何文體,皆因新作品的不斷出現和新手法的不斷試驗,而不斷修正其定義,初無一成不變的條文可循。與其要我寫得像散文或是像小說,還不如讓我寫得像——自己。”不管寫什么及怎么寫,最關鍵的是要能寫出自己,這是一句言簡意賅的話。
(吳永福 ?福建省長汀一中 ?366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