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一
我以三十多年的時間,系統地探索了中華文化。
探索的方式是,遺址考察、全球比照、典籍研究、跨國演講。
探索的課題主要分四個方面——
空間意義上的中國;
時間意義上的中國;
人格意義上的中國;
審美意義上的中國。
圍繞著這四方面的內容,我從已經出版的二十余卷《秋雨合集》中選出八本,作為《中華讀本》,供廣大讀者參考。
為了不使體量太大,我猶豫再三,刪去了一些本來也可以收入的著作。例如,在國外的古文化遺址對中華文化進行比照的考察紀錄,以及對中華文化的專項學術研究。留下來的,就是一部比較純粹又比較好讀的中華文化簡明讀本了。
這部讀本的主要部分,我都在國內外很多機構和大學演講過。在國外演講,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我原定的題目是中華文化,而聽眾總要追著我詢問中國最近遇到的國際輿論壓力。他們的問題大多屬于政治范疇,而我,則竭力把它們納入文化。文化是一種悠久而穩定的集體人格,決定著很多復雜問題的最終選擇。而且,從文化來談,也符合我的身份。
大概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不久吧,“中國威脅論”和“中國崩潰論”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論斷同時在國際風傳,一波又一波。很自然,這也成了我在國外經常遇到的話題。開始是在演講結束后有聽眾站起來提問,后來漸漸變成了邀請者事先擬定的演講主題。
要反駁這兩論,既易又難。說易,是因為中國在歷史上確實沒有威脅過別國,也確實沒有整體崩潰,可以啟發聽眾從過去推知未來。說難,是因為歷史并不是未來,所以必須挖出不威脅又不崩潰的文化根源。
從文化根源上反駁“中國威脅論”,這件事,我在二○○五年七月二十日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的主旨演講中已經作了嘗試。這個演講的紀錄很快就發表了,后來還收入多本書籍,社會反響不錯,其中的論點和論據常常被各國要人引用。但是,我對“中國崩潰論”的反駁卻一直沒有系統發表。
沒有發表的原因是我自己,因為我覺得這中間包含著一個重大學術課題,匆忙發表可惜了。
什么重大學術課題?那就是:“中華文化為何長壽”。
解決了這個學術課題,“中國崩潰論”也就迎刃而解了。
二
中華文化為何長壽?這個問題,可以成為我們研究中華文化的基點,其意義,遠遠大于反駁。
記得我冒著生命危險貼地考察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希伯來文化、阿拉伯文化時,一路上都在默默對比著中華文化,心中一直藏著這個問題。在不必冒生命危險考察克里特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河文化、恒河文化時,也做著同樣的對比,藏著同樣的問題。
至此,我仍然覺得自己的考察還不完整,因此又認真走訪了歐洲的九十六座城市。一路上,還是不斷對比,不斷自問。
考察回來后,發現自己變了一個人。我從中華文化的批判者,變成了中華文化的闡釋者。當然還會批判,但以闡釋為主。先在香港鳳凰衛視開了一個《秋雨時分》的專欄,圍繞著中華文化為何長壽的問題,講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有整理成文字。
現在,要出版《中華讀本》了,顯然不能把這個重大問題遺漏。抽不出時間整理完整的文稿,那就提綱挈領地羅列幾點,作為整套讀本的引論吧。
好,那就讓我們鄭重地面對這個題目。
中華文化的長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比長壽更重要的是,與人類其他古文化相比,它是唯一的長壽者。因為只有它,不中斷地活到了今天。
唯一的長壽者——這是一個驚人的奇跡,就連一切不熟悉中華文明的人也無法否認的奇跡。
唯一的長壽者——這是一種橫跨幾千年的韌勁。不管承受何等風波依然健在,不管經歷多少次“將亡”“瀕死”依然重生,那就不存在任何僥幸和偶然了,而是由時間鍛鑄成了一種堅韌無比的必然。
唯一的長壽者——這又是一種體量龐大的覆蓋。覆蓋到大江南北、九州大地,而不是一隅一角的悠久。因此,不可限量的空間也就加持了不可思議的時間,構成一種舉世無雙的宏偉。
唯一的長壽者——這又是一個精彩不絕的盛典。也就是說,不是一種萎靡不振的時間拖延。在這個盛典中,挨個兒矗立著春秋戰國、諸子百家、大秦大漢、大唐大宋、大明大清,挨個兒矗立著一排排先哲、詩人、明君、賢臣、良將、神醫、巧匠,挨個兒矗立著浩如煙海的典籍、墨卷、名著、藝術……形成了至高等級的文明長廊。
唯一的長壽者——僅僅這個事實,就足以讓這個民族的很多失意者、自卑者、憂郁者、絕望者突然在心底重新點燃火苗,下決心更好地活下去。對一般人來說,這個事實,更能隱隱地增添一份對生命的自我確認。
不錯,中華文化也有很多弱點、盲點、污點,其中有一些還會讓同胞痛心、國人憤恨,使他們一次次垂淚深夜、吶喊荒原。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也很難斷然割舍,徹底背叛。即便在最混亂的年代,漢奸,仍然為全民所不齒。這種現象,在其他文明中很難找到。
其他文化在地域對峙、教派紛爭、軍閥割據中也會產生不少人員的身份自叛、邊界跨越。這會造成一時一地的喜怒,卻不會引起太廣泛的反應。中華文化則完全不同,非此即彼,非正即反,立場明晰,不容飄移。踏錯一步就會直追人格、牽動遠近、留跡歷史。原因是,它的生命基座非常穩固。我在《文化之痛》一書中,就寫到了中華文化在災難中的堅貞守護。
從十九世紀開始,中華文化由于看不懂、趕不上新的世界格局,蒙受過很多失敗和羞辱。我們的前輩在一次次忿恨之后也曾從外人的鄙視和嘲笑中吸取過很多有益的教訓。但是,如果從更悠遠、更廣闊的眼光來看,那些人鄙視和嘲笑全人類唯一長壽的古文化,至少是輕薄的。
只要稍稍記起時間和空間的坐標,那些輕薄者也許會閉目自問,自己的鄙視和嘲笑所依憑的標準,起于何時,行于何時?而那時,中華文化已經承受過多少世代的磨煉,投入過多少血火深思?
三
中華文化長壽的原因,可以列出幾十項。我看到不少學者也做過這件事,可惜他們引用的大量古文往往只是在說中華文明的優點,而不是在說長壽。而且,他們所說的那些優點,如果從古文翻譯成外文,其他文明也大同小異,只是共性,而不是特性。
為此,我要從普通讀者都能理解的國際可比性上來論述。僅僅選了八項,而且用最淺顯的大白話,說得盡量簡單。
中華文化長壽的第一因:體量自覺。
一種文化所占據的地理體量,從最原始的意義上決定著這種文化的能量。照理,小體量也能滋生出優秀文化的雛形,但當這種雛形要發育長大、伸腿展臂,小體量就會成為束縛。
中華文化的體量足夠龐大。與它同時存世的其他古文明,體量就小得多了。即便把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等所有發祥地的面積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中華文化的搖籃黃河流域。如果把長江流域、遼河流域、珠江流域的文化領地都標上,那就比其他古文化領地的面積總和大了幾十倍。
不僅如此,中華文化的遼闊地域,從地形、地貌到氣候、物產,都極為豐富,極多差異。永遠山重水復,又永遠柳暗花明。一旦踏入不同的領域,就像來到另外一個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古文明的領地,在生態類別上都比較單調。
讓人興奮的是,中華文化的先祖們對于自己生存的環境體量很有感覺,頗為重視。雖然由于當時交通條件的限制,他們每一個個體還不可能抵達很多地方,卻一直保持著宏觀的視野。兩千多年前的地理學著作《禹貢》《山海經》已經表達了對于文化體量的認知,而后來的多數中國文化人,不管置身何等冷僻、狹小的所在,一開口也總是“天下興亡”“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可謂氣吞萬里。這證明,中華文化從起點上就對自己的空間幅度有充分自覺,因此這種空間幅度也就轉化成了心理幅度。
于是,一種根本上的強大形成了。
我把《山河之書》列于《中華讀本》之首,就是要表明中華文化由空間幅度轉化成心理幅度的過程。
在古代,文化的地理體量由邊界來定。中華文化的巨大體量四周,還擁有讓人驚懼的圍墻和隔離帶。一邊是地球上最密集、最險峻的高峰和高原,一邊是難以穿越的沙漠和針葉林,一邊是古代航海技術無法戰勝的茫茫大海,這就構成了一種內向的宏偉。
這種內向的宏偉,讓各種互補的生態翻騰、流轉、沖撞、互融。這邊有了災荒,那邊卻是豐年。一地有了戰亂,可以多方遷徙。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滄海桑田未有窮盡。這種生生不息的運動狀態,潛藏著可觀的集體能量。
由地域體量轉化為集體能量,其間主體當然是人。在古代,缺少可靠的人口統計,但是大家都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規模巨大的民眾群體中。即便在《詩經》中,已經可以從字句間感受到濃郁而豐沛的“人氣”。在這個巨大群體中,幾乎所有的人都吃苦耐勞、積極謀生、長年不停。加在一起,集體能量無與倫比。
現代的研究條件,使我們已經有可能為先輩追補一些人口數字了。
就在這遼闊的土地上,先秦時期,人口就有兩千多萬;西漢末年,六千萬;唐朝,八千萬;北宋,破億;明代萬歷年間,達到兩億;清代道光年間,達到四億……這中間,經常也會因戰亂而人口銳減,但總的來說,中國一直可稱之為“大山大海中的人山人海”。
正是這一層層的地域體量和人群體量,把長壽的希望許給了中華文化。
中華文化長壽的第二因:自守自安。
地域體量、人群體量所轉化成的巨大能量,本來極有可能變為睥睨世界的侵略力量。但是,中華文化沒有作這種選擇,這與文明的類型有關。
世界上各種文明由于地理、氣候等宏觀原因大體分成三大類型,即游牧文明、航海文明和農耕文明。中國雖然也擁有不小的草原和漫長的海岸線,但是核心部位卻是由黃河、長江所灌溉的農耕文明,而且是“精耕細作”型的農耕文明。草原,是農耕文明“籬笆外”的空間,秦始皇還用磚石加固了那道籬笆,那就是萬里長城。而海岸,由于缺少像地中海、波羅的海這樣的“內海”,中華文化一直與之不親。
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都非常偉大,卻都具有一種天然的侵略性。它們的馬蹄,常常忘了起點在何處,又不知終點在哪里。它們的風帆,也許記得解纜于此岸,卻不知何方是彼岸。不管是終點還是彼岸,總在遠方,總是未知,當然,也總是免不了劍戟血火、占領奴役。與它們相反,農耕文明要完成從春種到秋收的一系列復雜生產程序,必須聚族而居,固守熱土。這就是由文明類型而沉淀而成的“厚土意識”,成為中華文化的基本素質。因為“厚土”,當然會為了水源、田畝或更大的土地支配權而常常發生戰爭;但是,也因為“厚土”,他們都不會長離故地,千里遠征。
很多年前,我為了研究中華民族的深層心理,曾經調查過歷史上全國演得最多的是哪一出戲。結論是,《孟姜女》。為了反抗侵略,丈夫被拉去筑長城。但是,一個農民家的丈夫怎么可以離家遠行呢?妻子不惜千里步行,前去尋找。找到一看,丈夫已死,她號啕大哭,竟把長城哭倒。這出戲,把“反侵略”和“反遠行”合成一體,每場演出,上下齊哭。我知道,這觸及了民族的深層心理。
二○○五年我在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上作主旨演講時,還曾經說到了中國航海家鄭和。我說,他先于哥倫布等西方航海家,到達世界上那么多地方,卻從來沒有產生過一絲一毫占取當地土地的念頭。從鄭和到每一個水手都沒有,而且在心底里都沒有。這就最雄辯地證明,中國文化沒有外侵和遠征的基因。
在古代世界,不外侵,不遠征,也就避免了別人的毀滅性報復。縱觀當時世界別處,多少輝煌的文明就在互相征戰中逐一毀滅,而且各方都害怕對方死灰復燃,毀滅得非常殘忍。反過來說,哪種文明即便一時戰勝了,也只是軍事上的戰勝,而多數軍事戰勝恰恰是文明自殺。我曾經仔細分析過古希臘文明的代表亞里士多德的學生亞歷山大遠征的史跡,證明他的軍事勝利帶來了希臘文明的式微。文明被綁上了戰車,成了武器,那還是文明嗎?文明的傳承者全都成了戰士和將軍,一批又一批地流血捐軀在異國他鄉,文明還能延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