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田仲濟與吳奔星兩先生同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學科的奠基人,數十年間交往密切,被學林傳為佳話。近讀《田仲濟紀念文集》,看到吳奔星先生打鼾的逸聞,發在微博上,不想因此與吳先生公子心海先生相識,田、吳兩先生后人都在南京,也是緣分。晚輩驚喜惶恐之余,遂起整理二老交往歷史之想法。余生也晚,未曾親見大師風采,文才又不逮先賢,難以描摹二公友誼之深厚,實在慚愧。
田先生與吳先生有著極為相似的家庭背景。1907年,田仲濟出生于山東濰縣(今濰坊市),父親是一名私塾老師。六年后,吳奔星出生在湖南安化吳家灣,他的父母都在一所教會小學教書。田仲濟與吳奔星不僅同為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且都受到了新式小學教育,還目睹了同樣的社會黑暗——田仲濟九歲時,幼弟蕓寬患疑難病癥,由于無力延請名醫,更無條件去外地大醫院診治,最后死去,狀態令人痛心。田仲濟目睹弟弟的慘狀,深受刺激。十七年后,剛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的吳奔星也遭遇了大哥蘭階在家鄉為庸醫所害而去世的不幸,這種傷痛很快就反映在了他當時的詩歌中。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還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的田仲濟剛與張鶴眺、李竹如、胡也頻等左翼作家相識,聆聽了馮雪峰關于文學的講話;吳奔星則在北師大的風雨操場被魯迅的演講所震撼。1936年,吳奔星在北平創立《小雅》詩刊,提出了“國防詩歌”的口號,一時間名滿文壇。同時期,田仲濟在濟南創辦《青年文化》半月刊,用魯迅風的雜文參與了左翼文學運動。抗戰爆發后,兩人都輾轉大后方。田仲濟在重慶的中國鄉村建設學院任教,出版了《發微集》《情虛集》等雜文集;吳奔星先后在桂林師范學院、貴陽師范學院任教,抗戰末期也到陪都,出版了《霧靄》《春焰》等詩集。如吳奔星所言,他們都是“在新文學的哺育下成長并將畢生精力奉獻給新文學祭壇的虔誠的信仰者”。值得一提的是,田仲濟的表妹夫梁宗岱與吳奔星同為現代詩派成員;而且田、吳兩先生均與茅盾、臧克家、李何林等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朋友圈交集很多,兩人又同為文藝界抗敵協會成員,同在《文藝先鋒》等期刊發表文章。我們有理由相信,兩位先生此時雖不熟識,但肯定互有耳聞,神交已久,有一面之緣也未可知。
新中國成立后,吳先生曾在武漢大學與南京師范學院任教,后受政治運動沖擊,以右派之身發配徐州師范學院,一呆就是二十余年;田先生以齊魯大學中文系主任的身份,在院系調整時亦受打擊,留在了山東師范學院,之后又因為寫作雜文受到了種種不公正對待。兩位先生雖然都離開了一流學府,并被迫離開了熱愛的文學創作事業,但他們并沒有就此消沉,反而憑借自身的努力,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不僅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這一全新的學科,還讓徐州師大、山東師大成為了現代文學研究的重鎮,為該學科的發展培養了一批批杰出人才。試問今天的現代文學研究界,誰沒受過田仲濟、吳奔星等老先生的影響?
自五十年代開始,由于共同的研究方向,以及共同經歷的磨難,兩位先生開始了密切的交往。筆者并不知曉二人最初相識之時間,或許是五六十年代的教材編寫會議上?抑或是兩人分別走訪老友而得以見面?抑或是有書信往來?田先生舊藏信函,“文革”中悉數被毀,先生不寫日記也不愿撰寫回憶錄,這個問題只能暫時存疑了。
“文革”后,兩位先生的交往極為密切,這是學界所共知的。他們共同擔任了中國茅盾研究會和《茅盾研究叢書》的顧問,共同參加了《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中國現代文學辭典》等書的審稿工作,共同發起創立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并擔任領導職務……他們共事的經歷舉不勝舉,二人的名字常同時出現在各種會議的專家名單上,也同時出現在茅盾、唐弢等先生的紀念文集中。那時,一年中田先生與吳先生見面的次數,怕是比與他子女相見的次數還更多呢!
丁爾綱先生在《王瑤先生與全國首屆現代文學學術研討會》《往事悠悠憶田老》《憶吳奔星先生》等文中提到了吳先生打鼾的趣事。那是1979年1月,現代文學研究學科的奠基人們齊聚北京簡陋的東四旅館,出席《中國現代文學參考資料》審稿會。此時田先生與吳先生已經相識,但田先生或許還不知道吳先生打鼾的威力。那時“創業艱苦”,丁爾綱與二老同居一室,得見“吳老打呼已臻聲震屋瓦的高水平”,以至于“田老兩夜沒睡好”,只好與華忱之先生換屋,“華先生耳背,故與吳先生相安無事”。丁先生受此啟發,此后每次辦相關研討會,都將吳、華二老安排在一起,兩先生“因此成了關系最密切的會友。”有意思的是,此時吳先生還頂著右派的帽子,“然而他吃得香,睡得甜,開會發言,一切照舊”,而王瑤、田仲濟諸先生也不以吳老的右派身份為意,當時還是乍暖還寒時候,老先生們的坦蕩是多么難能可貴。
君子之交淡如水,田仲濟先生與吳奔星先生交往半個世紀,表達感情卻十分含蓄。1993年4月,田仲濟雜文研討會在濟南開幕,吳先生因故不能與會,托研究生給田先生帶了一本民國二十九年(1940)初版的《新型文藝教程》,還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因事不能與會,這本珍藏舊書給田先生做紀念。”當時山東大學馬瑞芳教授在場,田先生還得意地問馬教授:“你見過我這本書嗎?”
別說馬教授了,田先生的親友弟子也多未曾見過這本先生的早期著作。《新型文藝教程》1940年由華中圖書公司出版的初版本,田先生自己都沒有留存(也許原有,但毀于“文革”)。這本書究竟是吳先生多年舊藏,還是在八九十年代有心淘來,筆者不得而知。該書對田先生意義重大,兩位先生的友誼,從中可見一斑。
提到這本《新型文藝教程》,又不能不提到二老共同的摯友李何林先生。李何林與吳奔星是北伐時就一起投入革命洪流的老戰友,也是田仲濟初入文壇時的伯樂,曾給《新型文藝教程》作序,盛贊該書為第一本用故事的手法和軟性的文筆寫成的文藝理論和知識書籍。有人說田老是雜文家,吳老是詩人,所以田老比吳老說話更直率尖刻。這是事實,臧克家、臧云遠等先生就曾給田先生起過一個“田石頭”的外號。不過要論直率,李何老比田老更勝一籌。“文革”甫一結束,李老就大談三十年代兩個口號之爭,田老認為“四條漢子”在“文革”中受苦受難,現在舊事重提不適宜,然而李老意志堅決,田老也只能隨他的性格去了。田老晚年為艾以主編的《現代作家書信集珍》寫了《李何林至田仲濟信》的注釋,對李老的極強的自尊心有很好的分析。每當我看到田老談李老自尊的這段文字,就不由得想起長輩們的回憶——田老晚年也是自尊心極強的人,開會走路顫巍巍卻堅持不讓人扶。無論是李老堅持要和四條漢子“把問題講清楚”,還是田老在“文革”初期因為直言“四條漢子有錯誤但絕不是叛徒”而被打倒,他們的觀點雖然不同,但性格真是非常相似的。
吳老與李老交往更久,也常有意見相左之時。李何林在《五四時代新文學所受無產階級思想的影響》一文中討論魯迅小說《藥》中“烏鴉”之細節,曾引起軒然大波,吳奔星在《文學作品研究》中就對李何林的說法表示了反對。然而吳老對李老的尊重卻不因學術之爭有半點減損。
君子之交淡如水,田仲濟與吳奔星兩先生的這段書緣,令筆者想起二老與臧克家先生之間的一些往事。1986年4月,臧克家詩歌研討會在濟南舉行,適逢臧老八十大壽,全國學界文壇名流濟濟一堂,紛紛為臧先生祝壽。然而就在這片祝壽聲中,大會主持者田仲濟先生發言了:“今天在這里舉行的是關于臧克家詩歌的學術研討會,而不是來給他祝壽只說好話的。大家要以學術研究的態度,對他的詩歌進行實事求是的評價,優長說優長,缺陷說缺陷……”先生此言一出,當時就有人覺得田老太不會說話。然而,同樣是在這片祝壽聲中,吳奔星先生也沒有高聲頌壽,反而是對臧老提出了新的期望和良好的祝愿——要知道,同為詩人,吳老直到89歲高齡還在寫詩,他是多么熱誠地在鼓勵臧老堅持創作啊!
在那次研討會上,田仲濟先生的學生呂家鄉提交了論文《臧克家的敘事詩、報告長詩和諷刺詩》,“對于所論的作品不滿多于肯定”。呂教授當時“真有些惴惴,怕惹得臧老不快”,沒想到田先生卻告訴他:“臧老看了你的論文,覺得你的看法有道理”,“你對他有批評,還能讓他滿意,不容易”。1988年,呂家鄉到南京參加臧克家顧問、吳奔星主編的《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的定稿會議。呂教授以為“自己能夠受邀大概是吳奔星先生的照顧”,而吳先生卻告訴他:“你不要感謝我,是臧老點名要你來的,臧老說看過你寫的幾篇論文,你對他的詩有贊揚、有批評,臧老覺得你言之有據、學風踏實!”2000年,已經年過八旬的吳老為《世紀詩星——臧克家傳》作序時,在高度評價臧老詩歌成就的同時,依舊堅持魯迅知人論世的觀點,提倡學者“對他(臧克家)一生的業績作出實事求是的科學評價”。
臧老對于兩位老友及呂家鄉等晚輩學者的批評鞭策鼓勵是無比感激的。1979年,他曾在《甘苦寸心知——關于<罪惡的黑手>》一文中不無夸張地自責道:“學詩五十六年來,長長短短寫下的詩,論行數,豈僅三萬,談篇數,何止一千。自己覺得,能經得住時間考驗,為別人所記憶、尚可一讀的,至多也不過二十首左右。”八十大壽之后,他的創作更為勤奮。他說:”如果人老了,什么都不干,天天計算還有幾年活頭,這樣可能死得更早。即使能長命百歲,整天讓人侍候著,當老太爺,這樣活著更不如死了。”田老去世之后,臧老在紀念文章《仲濟,曾記否》中,還特別提到了那次詩歌研討會。難怪吳奔星先生說:“我向他(臧克家)學習的不僅是詩品,還有更突出的人品。”老一輩文人的友情,是多么單純而真摯!
2002年,田仲濟先生去世,享年95歲。2004年,吳奔星先生去世,享年91歲。2007年田仲濟先生誕辰百年之際,吳老送給田老的初版本《新型文藝教程》被田老后人捐贈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這本書,和這段友誼,都將永遠留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