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滬金融雙雄1.0時代

北京與上海，是當今中國兩個最主要的金融中心。其實，京滬作為兩個并列的全國性金融中心，早在1920年代已經出現。上海外灘是金融機構集聚的金融街，北京東西交民巷也同樣是金融機構云集的金融街。

如今，京滬正在為競爭更強、更具實力的國際金融中心城市而努力。因此，我們姑且將近百年前形成的雙金融中心，稱為金融雙雄1.0時代。

兩個金融人筆下的北京和上海

一國必有金融之中心，吾國金融最重要之金融之中心，系上海乎？抑北京乎？此則極有興趣之研究問題也。……

北京為吾國之財政樞紐，實可謂財界的金融中心，上海為吾國之商業樞紐，實可謂商界的金融中心。觀北京金融之狀態，可以察乎政治之美惡;觀上海金融之狀態，可以察乎貿易之盛衰。就此觀察以下判定，則吾國金融之中心，可稱為橢圓形，北京與上海，實可謂各成其為中心，殊有兩個中心之傾向。

——上海《銀行周報》總編輯徐滄水（1920年10月12日）

北京為國之首都，全國度支出納均聚散于此，為本國之財政樞紐，是為財政的金融中心。上海為一國之最大商埠，實我國對外貿易之咽喉，故國內外匯兌市價多以上海為標準，是為商務的金融中心。依此為觀，北京與上海各成其為金融中心，有兩個中心之傾向，而適成其為橢圓形焉。

——北洋政府財政部駐滬調查金融專員李焱棻（1920年10月20日）

上面兩段描述北京和上海金融中心的話，分別出自徐滄水發表的《吾國金融之分布與金融之中心及上海金融業資力之推測》和李焱棻向北洋政府呈送的一份上海金融業報告。

無論從上海銀行界權威雜志總編輯公開發表的文章，還是北洋政府財政部特派員內部呈送的材料，人們不難看出，此時在中國已經形成了一南一北兩個全國性的金融中心。首都北京為“財界的（財政的）金融中心”，上海則為“商界的（商務的）金融中心”。這是最早系統論述和準確指出我國金融中心的兩份材料。

徐滄水首次系統搜集各銀行報告后撰寫這篇文章時，剛出任《銀行周報》總編輯不久。根據1919年各銀行結賬報告制成的統計顯示，總行設在北京的新式銀行13家，已有報告的7家銀行資產總額5.23億元（銀元，以下同）;總行設在上海的新式銀行15家，刨除7家新近開業銀行之外的8家銀行資產總額3809.53萬元（銀元）和1733.01萬兩（銀兩）（因統計口徑不同，所以銀元銀兩分開陳列，此為兩者之和）。

繼而，徐滄水發現，除了設立總行最多的地方首推京滬之外，銀行設立最多的地方，同樣是京滬最多：有10家銀行在北京設有分行，15家銀行在上海設有分行;各有5家中外合辦銀行在京滬設立。此外，分別有7家和18家外國銀行在京滬設立分行。

徐滄水指出，北京與上海可謂橢圓形的兩個金融中心，不過這是“退一步以立論”。假如“嚴格以立論”，并以正圓形觀察的話，則金融中心在上海。

徐滄水寫道：北京金融業不是以商業交易為主體，而是以政治關系為中堅。假如從金融市場方面觀察，北京金融業勢力并不能強大到可操縱各地的程度。而作為唯一大商埠的上海則不同，運輸便利、工業發達，為中國對外貿易的咽喉，且國內外匯兌市價多以上海為標準。因此，從金融地位和商業關系考察，北京金融業不如上海充實，北京不能成為金融中心。

李焱棻上報北洋政府財政部的上海金融材料，吸收了徐滄水的統計成果，其橢圓形的兩大金融中心也采用了徐滄水的觀點。不過，李焱棻談及北京和上海金融中心時，將兩者相提并論，稱“各成其為金融中心”，而不是如徐滄水所言是“退一步以立論”。

徐滄水推崇上海這種市場化的商業金融中心，只是“退一步”才認可北京為全國性的金融中心，其中的一個背景是：身處上海的徐滄水等一批具有新思想的銀行界人士，倡導自由市場理念，對北洋政府或隱或顯地加以抵制。

北京：財政的金融中心

1920年代初，北京是全國銀行機構設立最多、銀行增速最快的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以來，新式銀行如雨后春筍般在北京城里破土成長。一些總行設在外地的銀行，也紛紛以北京為其管理中心或業務中心所在。

以北洋時代崛起的著名私營銀行群體“北四行”（鹽業銀行、金城銀行、中南銀行和大陸銀行）為例，鹽業銀行1915年3月成立于北京，幾年后，在擔任過中國銀行首任掌門人的吳鼎昌管理下，一舉成為國內舉足輕重的大型商業銀行;金城銀行1917年5月成立于天津法租界，但其總經理周作民當時兼任總部位于北京的交通銀行總行稽核課主任而坐鎮北京。隨后，金城銀行干脆在北京成立總管理處，代表全行對外處理事務;大陸銀行1919年4月成立于天津法租界，同樣在北京設立總經理辦公室。創辦人談荔孫辭去其當時在中行的職務親任大陸銀行總經理后，談荔孫常駐京城辦公。

北洋政府時期，作為一國之都，北京金融市場的熱鬧程度并不遜于上海，北京華資銀行的整體實力更是遠超上海。就新式銀行總行所在地而言，統計顯示，1920年總行設在北京的華資銀行23家，額定資本總額達1.467億元，實收3622萬元。當時最重要、資本實力最強的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總行均在北京;而同年總行設在上海的華資銀行僅9家，額定資本僅802萬元，實收547萬元。

北京也是當時的全國債券發行中心。據統計，1912年至1926年，北洋政府發行了27種公債，發行額達6.12億元，其中絕大部分為1914年以后所發行，尤其以1918?1922年發行最多。新式銀行熱衷于經營政府公債和貸款給政府，因為由此帶來的優厚利潤非同一般。

中國銀行業在北洋政府時期的興起和壯大，正是同經營政府公債聯系在一起的，“國家公債以北京為發源之區，上海為集散之地，兩地買賣最為繁賾。”

不過，經營公債和向政府放貸，同樣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北洋政府更替頻繁，政局動蕩使銀行朝不保夕，也因此新式銀行旋興旋滅。

現代銀行業快速發展的同時，現代市場經濟中最具代表性的機構——證券交易所也應運而生。北京，正是全國第一家證券交易所的誕生地。

早在清朝光緒末年（1908年），建立證券交易所的想法已經提出。進入民國后，北洋政府農商部和財政部曾先后倡設交易所。1914年12月，北洋政府公布證券交易所法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紛紛倡設交易所。1916年冬，孫中山、虞洽卿等便發起組織上海交易所，但由于觀點不一而遲遲未能成立。

在中行和交行停止兌換的鈔票買賣、以及政府公債、國庫券發行日盛背景下，北京拔得頭籌，北京證券交易所于1918年6月正式開業。1920年，隨著營業額逐漸擴大，在西交民巷設立了證交所分市場。

北京的證券市場與銀行業發展相互關聯，在政府債券的喂養下“茁壯成長”。銀行的資產，一部分為證券的購置;銀行的放款，一部分以證券為抵押;銀行發行紙幣，一部分以證券為發行準備;銀行的余資，多以證券為短期投資。

就這樣，北京的金融市場不斷壯大。北京證券交易所與隨后于1920年成立的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1921年成立的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一道，奠定了中國證券交易所初始期的基本格局。

在北京金融市場上，傳統錢莊和外資銀行同樣是重要的金融力量。

就錢莊而言，北京錢莊的地方特色鮮明，深冀幫（負責人以河北深縣、冀州人為主）、山東幫、山西幫和天津幫，各有自己往來的客戶，資金也大小不一，存款以商號和個人為主，放款則多為信用透支。

就外資銀行說來，北洋時代在中國的外資銀行分支機構，上海和北京的重要性首當其沖。前者是它們在中國從事商業性金融業務的大本營，后者則是它們與官員積攢人脈的據點、接洽對中央政府借款事宜的津要之地。

上海：商務的金融中心

就金融中心的特質而言，誠如徐滄水和李焱棻所說，首都北京為全國之財政樞紐，是“財界的（財政的）金融中心”。徐滄水更指出：北京金融業不是以商業交易為主體，而是以政治關系為中堅。北京的銀行往來交易“以官家為大宗”，而上海與此全然不同——是一個市場特色鮮明的全國金融中心。

1920年代，上海銀行業的數量、資力和活躍度名列全國前茅。上海作為全國內、外匯中心，有著全國最主要的外匯交易市場，申匯行市決定著各地匯兌行市。

與此同時，一批擁有銀行知識和現代觀念的精英人才崛起。“南三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實業銀行和浙江興業銀行）的經理，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上海分行經理，均為海外學習經濟金融的留學回國者。他們的開拓、進取和創新，以及“服務社會，輔助工商實業”（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以發展工商業為原則”（浙江興業銀行）的服務理念，迅速提高了銀行業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影響。他們發起成立的上海銀行公會，是全國最有影響力的金融組織。

外資銀行方面，除了麥加利銀行、有利銀行和匯豐銀行等英國銀行19世紀五六十年代進駐上海外，19世紀末20世紀初，其他列強資金雄厚的銀行先后落戶上海。除匯豐銀行大樓（1923年落成）之外，華俄道勝銀行大樓（1905年建成）、東方匯理銀行大樓（1911年建成）、有利銀行大樓（1916年建成）、麥加利銀行大樓（1923年建成）、橫濱正金銀行大樓（1924年建成），以及中國通商銀行大樓，到1920年代上半期，都已經聳立在外灘。

不似山西票號，上海錢莊在清末民初一次次金融恐慌的侵襲下生存下來，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復興，漸成新氣象。1920年3月，上海錢業公會改選，有著“錢業托孤之人”之稱的著名錢莊經理秦潤卿當選會長。由于享有對銀拆（同業之間拆借銀兩的利率）和洋厘（銀兩與銀元的比價）行市的決定權，上海錢業在北洋時代依然主宰著金融市場。

與國內外貿易的主要商品集散地和主要工業基地相適應，上海成為中國主要的貨幣市場和資本市場。

1918年，北京證券交易所開業，這讓早就在為籌建交易所奔走的虞洽卿等上海華商加快了腳步。1920年7月，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正式開業。緊接著，在留日回國并在中國銀行任職的范季美等人發起下，華商證券交易所于1921年1月開業。

物交所和華商所交易活躍，經營狀況極佳，從而吸引大批人員以成立證券交易所為賺錢捷徑，由此引爆了一場濫設交易所、信托公司和買賣股票的風潮。當時報刊載文稱：“民十（1921年）春秋之間極一時之盛，最多時上海交易所有136家。信托公司亦以民十夏秋間為全盛時代，最多時上海一地即有12家。”

為投機而設立的交易所終難持久。1921年底，上海市場銀根漸緊，一些交易所因錢莊和新式銀行抵制告貸無門而倒閉。1922年2月，上海法租界當局頒布整頓租界內交易所措施，這些濫設的交易所紛紛破產。最后，幸存下來的僅剩6家。與北京證券交易所一樣，政府債券成為“信交風潮”后證券交易所的救星。

隨著南京政府建立，雙金融中心的天平開始出現傾斜。北京的銀行隨著時代巨變，加入到南遷上海的洪流之中;北京證券交易所同樣急劇衰落，入不敷出。

當北京褪去政治光環而變身為一個文化古城時，摩登上海閃亮登場。那是一個與北京全然不同的都市商業文化浸淫的現代大都會。到了1930年代，上海不僅變身為最耀眼的全國金融中心，而且一度成為冉冉升起的遠東金融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