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厚+郭曉斐+張萬輝

該師多架戰機進行編隊飛行訓練( 邢云/ 攝)

該師組織向黨旗宣誓活動( 左)該師任務機組接到緊急任務,迅速奔向戰位(右)(盧政/攝)
從海南某機場起飛,一直向南,海水瓦藍瓦藍的,星星點點的島礁,邊沿與海水相接,泛出半透明的碧綠。“我們的南海,就是這么美。”北海艦隊航空兵飛行員丁家和上校,曾在這片海天多次穿行。
丁家和所在的航空兵某師,是海軍航空兵唯一的信息化部隊,集偵查預警、指揮控制、戰術數據通信、遠程目標指示于一體。海上巡邏、維權,在那些牽動國家核心利益的海域上空,都有他們的航跡。
過去五六年來,遠離駐地,每年在外地執行任務至少6個月,是丁家和他們的工作常態。“我們常說自己太不接地氣。”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一趟飛行往往七八個小時,離開地面就是茫茫大海,有些海域甚至沒有備降機場。
何況,他們還會飛出島鏈。
只要這支部隊的飛機升空,鄰國很快就有反應。在各方力量矚目的東海、南海之上,他們的機翼與跟蹤而來的別國戰機的機翼,常常只相距二三十米。彼此的表情、手勢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說,他們是和平時期在刀鋒上行走的人。
“這么多年不打仗,軍人究竟在干什么?過去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的安全態勢下,要形成威懾力,必須養兵千日用兵千日,像這個師這樣的一線部隊,軍無一日不備。”北海艦隊航空兵副政委楊志亮對本刊記者說。
楊志亮曾參加1988年在南沙赤瓜礁海域維護主權的“3·14海戰”。
他告訴本刊記者,海軍領導對這支部隊的定義是:與航母、核潛艇部隊的使命任務同等重要。
一個月前,第九部國防白皮書發布,對海軍明確提出“近海防御、遠海護衛”的戰略要求,這是曾長期強調“近海防御”的中國海軍近年來第一次轉型,意味著走向遠海將成為常態,執行遠海多樣化任務的能力也將著力提升。
“一支受人尊重的遠洋海軍,必須以航空兵的成熟發展為標志。”楊志亮說,“這支航空兵的信息化部隊,將是未來海空作戰的空中指揮中樞,俯瞰整個作戰態勢,是戰場上的‘大腦。”
從零開始
1989年,飛行員張君寶來到北海艦隊航空兵某師時,這支以老舊轟炸機為主力裝備的部隊,正面臨艱難轉型——同類的轟炸機部隊有的被裁撤,而這個師必須轉向信息化、戰略型。帶有偵察照相設備的“大飛機”已經列裝,航校同期的同學有人完成改裝,開上了新機型,這讓他很羨慕,因為“可以完成更重要的任務”。
這支部隊今年將紀念建師60周年,它曾以轟炸機英雄而知名——1964年,石振山機組準確投下照明彈,配合友軍打下了進犯我領空的P2V偵察機。自上世紀80年代起,面對陸續列裝的新機型,它必須暫時放下過去的榮耀,重新開始。
張君寶現在已是這個師的副師長。這位大校回憶當年自己面臨改裝時的心情說:“從零開始,夜不能寐。”
此前飛了10年的轟炸機是雙發噴氣式,改裝后要飛的機型是四發渦槳式。飛行員們總結說,這種上單翼、大翼展的飛機,是世界上最難飛的機型之一,穩定性和操控性都很有挑戰。而且最早的機型操縱桿無助力,身材瘦弱的人幾乎要站起來才能拉動。
更重要的是,改裝意味著使命任務的重大變化。轟炸機只是在本土飛行,而從改裝巡邏機開始,外出執行任務常態化,寬闊而危機密布的海空,成為他們熟悉的風景。
“以前是自己練,現在看得見對手,并且有交鋒,心理震動很大。”張君寶說。
正是從此時起,這支部隊的兵力在整個海軍乃至全軍范圍調遣使用,國際政治、外軍發展的動態,也是每個人的必修課,“有一種狼在身后的緊迫感”。
那時,部隊人員要么年齡偏大,要么是剛剛分來的年輕人,中間斷層;同時,除了駕駛艙,還需要培養任務艙的人員,不僅要“飛起來”,更得“看得遠、辨得清、抗得擾、打得贏”。
丁家和說,為了縮短改裝周期,他們提前趕到飛機制造廠熟悉情況。基礎理論和操作知識,必須張嘴就來,因為飛行中遇到緊急情況沒有考慮時間。
他記得,改裝時的基礎理論考試,準備了兩支筆芯,兩小時手不停,A4紙答了滿滿7頁。
一般而言,要成為帶隊的機長,必須經過3000小時的飛行,用8~10年時間打磨。但對于這支任務迫近眼前的部隊來說,不可能按部就班。
“我們的飛行員上來就在機長位置訓練。”師長陳陸海說,訓練也要精細化、智能化。在新裝備陸續列裝的過程中,滾動改裝,并向新飛行員傾斜,曾經不到6個月就完成了50名空勤、188名地勤的改裝任務,而最近兩年飛行員的改裝都提前4個月完成。
迅速增加的任務,是更為關鍵的加速器。這支部隊的很多訓練是通過執行任務實現的,比如海上維權。飛行團隊的培養周期縮短到了6~8年。
從上世紀80年代改裝第一架某型巡邏機開始,該師已經完成了5型信息化戰機的改裝。
所有新機改裝,沒有教材,沒有訓練大綱,沒有科目標準,廠方的說明書非常簡潔,他們必須自己編寫新教材,比如150多萬字的某型預警機理論教材。
而接機之日幾乎就是戰斗力形成之時。戰機剛剛列裝,很快就會接到任務命令,有時2周,有時兩三個月。比如某型偵察機,列裝僅3個月就被派出執行任務﹔某型加裝了新式雷達裝置的預警機,列裝一個月就要首秀。
每一個環節都必須壓縮時間、激發戰斗力。這樣的提速,讓海軍的裝備信息化建設向前走了好幾年。
“這種超常規的方式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因為我們等不及。”張君寶告訴本刊記者。
過去15年間,這支部隊迅速變身,由轟炸機部隊到偵察、警戒機部隊,再到預警指揮、信息融合部隊。

該師組織下半夜飛行訓練,地勤官兵正在對戰機進行機務準備( 郭曉斐/ 攝)
該師政治部主任汪昱介紹說,該師全時用兵、全程用兵、全域用兵的特點越來越明顯。而且它還是一支“種子部隊”,以其摸索創造的訓練模式,為海軍航空兵“孵化”新力量。
對手就在眼前
大校宮繼宏難忘在南海的一次任務。
那是個臨時任務,上級機關只給了一個位置點,并不知道目標確切是什么,他們必須在100公里半徑的區域內耐心搜索。
南海廣闊而空曠,天氣莫測,很少萬里無云,并且云總是很低,二三百米,貼著海面,有云就有雨,“尋找目標要從云縫里找”。
發現目標,戰機穿云而下,超低空飛行,眼前赫然出現的是某國的龐大驅逐艦。頭頂是黑沉沉的云層,雨點抽打在機身上啪啪直響,通過左舷窗,機組人員拍照取證。
突然亮光一閃,機上的人一驚:開炮了?稍后發現那是驅逐艦在用燈光示意。
“對方沒想到我們能發現他,我們也沒想到是這么個‘大家伙。”宮繼宏說。
每次搜尋目標,都要加滿油,連續飛行七八個小時,發現目標后必須下低空,“把目標拿回來”,距離太遠拍攝對后期的判讀會有影響。
“這支部隊一直處于直面外軍的準戰時狀態。”楊志亮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因為常態執行東海、南海方向的戰備巡邏任務和維權斗爭,該師直接與外軍的軍艦、飛機近距離對峙交鋒達200余次。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這支配備某新型信息化戰機的部隊,就受命執行某島礁的偵察巡邏任務,在敵軍炮火威脅下不辱使命。
現在,對于南海以及散布其中的島礁,因為多年的探訪與觀察,他們已經非常熟悉。
丁家和說,每次在海上執行任務,從空中俯瞰那些被其他國家占據的島礁,心里會很難受。這些島礁變化很快,這次去看還無人控制,下次可能就有人上去了,有了建筑物,再隔一段時間就發現機場在擴大,還豎起了導彈發射架。
而他們的探查結果,常常會成為外交部新聞發言人手中的鐵證。
丁家和告訴本刊記者,幾年前,初到海南執行任務,條件簡陋,遇到臺風就會停水,一個小房間擠4個人,兩把小馬扎,大家就趴在床上作圖。“南沙畫圖量特別大,必須預先準備,了解區域內的目標、建筑、海況。”
他經歷過的最大的雨,飛機感覺像是撞上了墻。“南海飛行強度大,能夠到南沙執行任務的,只有我們這些特種機。”
睡覺時要防備著四腳蛇和紅頭蜈蚣,早上5點多起床,6點多太陽還未升起,戰機就已升空。
有一次,巡邏機完成島礁巡邏任務后,又對在我國境內非法開采的某國鉆井平臺查證、照相。臨空后,發現鉆井平臺與地面所給位置、數量相差較大,需要邊計算邊建立航線,同時下降高度,還要精確計算好油量。
這種情況很常見,裝備、天氣、油量無一不要考慮,還要隨時關注外機活動及島礁上外軍的防空設施,對機組的實力和特情處置能力是極大的考驗。
丁家和說,過去飛南海,下面很少看到“我們的船”,現在常能看到漁政船、海警船,而那些“有想法”的外國軍艦附近,總有我們的軍艦在游弋。
在東海,每次巡邏機升空,都有不同國籍的飛機前來挑釁,或是發出警告提示我方離開,或是展示導彈掛架向我示威。該師的飛機也會依法據理力爭,沉著應對,并及時拍照取證,展示國威軍威,
巡邏機經常與外軍飛機遭遇,有時甚至被四架外軍飛機圍繞,對方與我機伴飛甚至長達一小時之久,還會做出攻擊動作。
“喊話很正常,也很頻繁,根據范圍距離不同,語氣也不同。”張君寶說,“我們不退縮、不冒進,嚴格遵守海空規定,據理捍衛海洋權益。”
丁家和說,每次執行任務,家人難免會問,局勢如何?會不會“擦槍走火”?有沒有危險?“我們很少跟家人朋友談論這些,只是按照確定的方案執行任務。”
每個飛行日,工作時間6~8小時,但前一天下午就要開始準備,晚上走航線練程序,9點睡覺,第二天6點起床,提前到場準備,返航后還要作講評回放。丁家和說,這就是他們單純的生活,幾十年如此。
在駐地,有心理疏導的空間,有專業人員,但外訓時怎么疏解緊張與壓力?宮繼宏的辦法是在操場上跑圈,滿身大汗,極度疲憊,酣睡一夜,問題解決。“飛行員B型血多,大多是外向型性格,而且這么多年也習慣了。”
是“大腦”,而非“鐵拳”
丁家和心里很清楚,一旦有戰爭,他們駕駛的預警機是首要攻擊目標,“信息化戰爭中,第一招就是在對方機場上打掉預警機,不能讓它升空。”
預警機是現代空中作戰體系的核心裝備,可以在全空域范圍內跟蹤監視目標,并對作戰飛機編隊進行有效指揮和協同。對于擁有預警機的一方來說,戰場是單向透明的,缺乏預警及支援的空中力量,在現代空中戰場上則脆弱而危險。
1944年美國改裝的世界上第一架空中預警機試驗機AD─3W“復仇者”首次試飛。從此,以預警機為代表的信息化戰機,就成為世界各國航空兵先進程度的標志。有人說,一個國家如果擁有良好的預警機,即使作戰飛機只有敵方的一半,也一樣可以贏得戰爭。
今天,信息化戰爭是“讀秒之戰”,而以預警機為代表的新型戰機,戰斗力形成加快一步,整個體系作戰力量就能多贏得一秒的先機。
“我們的預警機研制多么艱辛,西方國家技術封鎖,真正高精尖的東西,人家是不會給你的。但我們不能再錯過一個時代的機遇。”楊志亮說。
他更愿意將信息化戰機比喻為“大腦”,而非“鐵拳”。
但在這些信息化戰機剛剛列裝時,卻很少有與其他部隊聯合訓練的機會。“木桶原理,大家對體系化作戰還不了解。”張君寶說。
作為一支提供空中情報支援的信息化作戰部隊,不可能關起門來自己練。他們主動聯系相關單位,打聽對方有什么訓練演習計劃,爭取參與其中。
起初是“蹭演習”,很快,預警機的作用被更多人認識,“離了不行”,主動邀請的部隊越來越多。張君寶說,各級機關做訓演方案時必須把預警機做進去,過去做計劃需要他們派人幫忙,現在很多機關都能自己完成。
最近幾年,該師與三大艦隊的多支驅逐艦支隊、快艇支隊、航空兵師和陸軍某電子對抗團等單位建立了聯合訓練機制,使部隊目標探測、編隊跟蹤、引導攻擊等實戰能力極大提升。
“我們的艦艇編隊一出島鏈,就有外國軍機抵近,甚至貼著桅桿飛行。”楊志亮說,沒有制空權的軍隊不堪一擊。
他告訴本刊記者,現在,北海艦隊航空兵直面對手成為常態,對一些國家的海上活動密切關注,每次對方有飛機凌空,我們都會跟蹤監視。“這是一種表態,告訴你我有這個能力。”
他說,隨著未來海戰場的拓展,新型艦艇入水,更需要空中預警的中樞作用。而要成為真正的遠洋海軍,維護國家的遠海利益,艦船僅僅是平臺,航空兵能否走出去才是真正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