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立飛
引言 城市既是現實性的物質世界,又是想象的空間。它通過想象被賦予都市的記憶與歷史及其客觀有效性。為了進入都市空間,解析和探究天津這座城市歷史與都市現代性建構的隱秘過程,我們采用了開放的理論視閾和多維的觀察視角,從“五大道”、“租界”、“解放橋”、“天塔”與“屋頂花園”等具象意象中研究都市意象的形成及空間的改造,從天津詩歌、津味小說、文學朗園、學人詩文、都市景觀與色彩文化體系中闡釋都市空間美學的特性,以期用一種“介入”的方式解讀置身其里的都市文化與生活的當下狀況,并破解置身其外的都市現代性歷史的鏡像與想象。
一、五大道與區域意象
五大道指天津市和平區西康路、成都道、馬場道與南京路合圍的一塊長方形區域。這塊面積只有1.28平方公里的原英國租界區,集中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建造的具有各國風格的房屋2000多所,其中保存完整的歷史風貌建筑和名人故居300多處,以其萬國博覽會式的物質形態不僅創造了特征鮮明的空間文化,而且重構了都市意象,成為現代都市代表性的意象符碼。
五大道作為具有高度辨識性的城市區域,它在區域認同的基礎上建構了區域意象。“區域是城市內中等以上的分區,是二維平面,觀察者從心理上有‘進入其中的感覺,因為具有某些共同的能夠被識別的特征。這些特征通常從內部可以確認,從外部也能看到并可以用來作為參照”(凱文·林奇:《城市意象》,方益萍、何曉軍譯,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36頁)。五大道區域有著明顯的“進入”感,“二三層高的磚木結構小樓、風格各異的圍墻、尺度宜人的林蔭道、遠離喧囂的街道環境,構成了‘五大道這一區域的主題單元”,使其不僅與老城區的擁擠、繁雜形成了鮮明對比,而且與其四周鱗次櫛比的高樓及車水馬龍的街道亦區別開來。有研究者指出,“從環境心理學的角度,五大道地區獨特的空間形態及其歷史背景,對生活、工作、行走其中的人們產生了或多或少的暗示、引導等行為心理影響。”(李小娟,陳擎:《天津“五大道”地區的空間文化》,《城市》2009年第3期)詩人林雪的《途經五大道》印證了這種影響與暗示:“我試著說出馬場道。說出我們精神里的/羅馬。仿佛臨街,從那幽暗地下室/隱約送來一絲酒香。仿佛塵埃中的/葡萄酒桶,有一聲微弱如耳語的爆裂……我試著解釋命運——我不是必然/且必須來到這里,擔負詩歌/或愛情的意義。即使我的身姿/從不在這里閃現,總會有別的女人/適時出現,像真理,像謬論,像歷史//我試著說出家——在許多夜晚/來臨時,踟躕在黃昏/一遍遍問自己/到底怎么生活,才能成為/必須要成為的那種人。”(林雪:《途經五大道》,《詩探索》2010年第2期)馬場道上的羅馬式建筑,讓詩人聯想到幽暗地下室,想到里面貯存的葡萄酒桶和微微飄來的酒香,同時生發出對該區域別樣生活的想象,并以此對自己生活及命運進行質問和探尋。五大道不僅激發了詩人林雪詩性創造的靈感,而且其本身作為詩的意象融合了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的分隔,并強化了區域的意象特征。
二、“藏”與“揚”的雙重形象
五大道區域的外在形態與內在結構,展現了一種內斂與張揚并存的雙重文化形象。作為上層社會的居住區,五大道一方面“摒棄了西方開放式的布局形式,多采取中國傳統的高墻深院以強調隱私,并由此形成五大道特有的深幽寂靜的街市風格”(夏青等:《天津五大道歷史街區空間形態及風貌特色解析》,《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另一方面“依從它們中國主人的口味和習慣,并信由中國的設計師們隨心所欲地改造,致使各國租界晚期建筑彼此之間變得模糊”(馮驥才:《小洋樓的未來價值——〈天津老房子·小洋樓〉序》,《中國攝影報》1997年第28期),表現出開放包容、個性鮮明的建筑風格。五大道內斂私密的空間布局所表現的“藏”和多樣融合的建筑形態所表現的“揚”,雖以其和諧相處與并行不悖展示了近現代中西方文化的沖突交匯及其創造性的再生,并造就了外“藏”內“揚”的都市文化性格,卻也是導致其開放性的文化面貌及其曾經輝煌歷史被遮蔽和埋沒的一個重要因素。馮驥才指出:“在二三十年代,大天津與大上海——這兩個近代中國一南一北的名城,曾經何其相像!但奇怪的是,改革開放后,上海人很快地一脈相通銜接上昨日的都市感覺,找到了那種歷史的優勢。曾經在上海洋行做事的老職員,在如今回灘的合資公司便順理成章地找到自己擅長的位置,甚至接通了中斷久遠的往來。但天津好像失掉了這個昨天。我讀了上海年輕作家們寫的《上海的風花雪月》和《上海的金枝玉葉》,感覺他們就像寫自己老祖母的往事那樣親切與息息相通……而曹禺的《雷雨》與《日出》寫的地地道道是那個時代的天津。但天津人還會把它當做自己的過去嗎?現在,人們已經誤把《雷雨》和《日出》當做上海的往事了,不僅天津人如此,學者李歐梵面對五大道的現狀及其歷史,也驚詫不已,感覺‘如聞異國的神話。”(馮驥才:《闡釋五大道》,《五大道故事》,郭長久主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
五大道獨特的空間布局及其內斂的外在形態,雖然使其與外在世界發生斷裂,卻使得城市保持與延續了一種相對獨立及優雅和諧的生活,創造了符合“慢行城市”的社區生活理念。宋安娜在《五大道之晨》中細致描述五大道區域的當下生活,“當第一抹晨曦跳上重慶道與廣東路交口洋馬車雕塑的琉銅金頂時,五大道上響起了環衛工人的掃帚聲,唰,唰。七月槐花正茂,遍地鵝黃。工人將花瓣兒一簸箕一簸箕收起,倒入三輪車斗里。車輪水車般轉,輕悠悠的,車后一路槐花香……如今五大道居民,士農工商,五方雜處。遛狗的女人牽著貴婦犬出門時,下崗女工的煎餅果子攤也點火了。女人們睡眼惺忪,用笑意相互問候,連狗兒都不叫,不忍打破這清晨的靜逸……現今小區嚴禁小販出入,而五大道卻永遠敞開著大門,也惟有五大道,還能聽到小販有滋有味的叫賣聲,看見磨剪子戧菜刀的人坐在門檻以外,在磨刀石上兢兢業業磨快一把菜刀。生活細節往往印證時代,還有哪里能像五大道人家,每天用煤油墩布擦菲律賓木的地板,一年換兩季窗戶,夏天拆下里扇玻璃窗換紗窗,不等入冬,又拆下紗窗換玻璃窗的呢?拆拆換換,年復一年,便是這年復一年,五大道在保護著歷史風貌建筑的同時,也努力維系著原有的生活形態。”(宋安娜:《五大道之晨》,《天津人大》2011年第8期)五大道的靜逸、雅致、寬和與包容,以及對原有生活形態的堅持與固守,與“慢行城市”理念形成了有趣的呼應。克勞斯·昆茲曼對始于1999年的“慢行城市”(Slow City)進行了解釋,“慢行城市可以被視作這樣一種城市:人們享受著舒適、愉快而安全的生活。一座慢行城市是一座適宜步行的城市,是一座尊重場所歷史的城市,是一座挖掘經濟發展潛力、保護自然資源和水資源的城市。”(克勞斯·昆茲曼:《慢行城市》,邢曉春譯,《國際城市規劃》2010年第3期)可以說,宜居、舒適、愉快、安全、環保、節奏舒緩、尊重歷史傳統、以人為本的“慢行城市”理念,不僅是當下城市規劃與發展的一個重要觀念與基本目標,而且也為解釋五大道為何在高樓林立、市聲喧囂、欲望張揚的后現代都市中仍然保持穩健步伐、平和心態與盎然生機提供了一個恰當理由。
三、重生與重構
五大道的生活細節及其區域意象受到關注的同時,其開放包容的歷史品格與個性化的建筑風格所代表的“揚”的一面,在現代性的敘事語境中獲得了解放與重生。五大道既是現實的區域,也是想象的空間,它通過空間的想象生產出關于都市的記憶與歷史,并賦予它以現實性。它的角色和意義只有在其被賦予之后才可能獲得客觀有效性(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67頁)。以城市的開埠為起點,沿著北洋時代的崢嶸、遜清皇家的遺風,在五大道的空間內,不僅可以看到這個獨特區域形成過程中歷史風云的交集,而且還能發現天津作為近現代工商業城市,其政治、經濟、社會、思想、人文等各個方面發展與運行的歷史脈絡及由此發生的動人故事。透過密實的圍墻和蔥郁的花木,一幢幢形態各異、個性突出的建筑物,既是時代的參與者,也是歷史的見證人,它們以一種凝固的形態記錄著風云變幻年代各類名人的英雄偉業、命運際遇與生活點滴。從末代皇帝、前清王公大臣、民國總統總理,到各部總長、各省督軍,以及洋行買辦、實業家、著名學者、文化名人等等,他們與生活起居的宅邸已經緊密地連接起來,共同組成近代中國百年激揚動蕩的歷史,共同見證這個城市苦難輝煌的前世今生。這一敘事,彌合了階級敘事、殖民敘事的分裂,消解租界區原罪記憶的同時為五大道意象的敞開奠定了基礎。五大道不僅融進了近代中國百年歷史與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且也成為建設國際化港口城市與生態宜居城市的理論依據,它在意象層面突破了空間區域的限制,成為城市形象的代表性符碼。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型紀錄片《五大道》在中央電視臺的播出,意味著五大道意象對都市意象替代與重構的完成。
(作者系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