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亦曦 (浙江師范大學 321000)
電影《推拿》(2014)是由婁燁導演,馬英力擔任編劇,改編自畢飛宇同名小說,郭曉冬、秦昊、張磊、梅婷領銜主演。《推拿》彰顯了婁燁電影一貫的核心題旨:欲望、浪漫、對自由的追求,講述的是關于一個渴望進入主流,更渴望真切生活的盲人群體。這是一部充滿人文關懷的片子,搖晃的鏡頭虛化了現實的本來面目,闡釋了人物迷離的內心,用手持的長鏡頭與演員保持適當的距離,營造出紀錄片的氛圍,帶領觀眾走進盲人社會的最深處。
《推拿》是一部關注身體的影片,片中的人物大多是盲人,盲人和推拿的結合使身體成為該片的一個重要的敘事符號,承擔著影片敘事的主要意義。一方面,推拿這項技能使得盲人和主流社會的人群有了接觸;另一方面,失明使得盲人對外界環境的感知更多的來源于觸覺、嗅覺、聽覺和味覺。影片通過三對人物線索勾勒了推拿館這個與主流社會相對的邊緣化存在。
沙復明是浪漫、詩意、渴望融入主流社會的有形化身,他的性格張揚,喜歡舞蹈和詩歌。又一次相親的失敗讓他清晰地意識到,僅僅是因為失明使他和主流社會之間架起了一條不可逾越地鴻溝。都紅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工作時,常常會被顧客夸贊其身材和美貌,話語的調侃間顯露了對身體的關注,她的存在更像是一個美的符號。美,對于盲人來說,是最沉痛的缺憾。沙復明在摸到都紅的美貌后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都紅,筆者認為這是沙復明在企圖融入主流社會失敗后,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一份靠近主流社會的感情,依然失敗。
小馬以為休息室無人,獨自悲傷,都紅冷不丁地開口:“每個人的眼淚不一樣,但想哭的念頭是一樣的”“對面走過來一個人,你撞上去了,那就是愛情;對面開過來一輛車你撞上去了,那是車禍,但是呢,車和車總是撞,而人和人總是讓。”小馬離場,都紅表白被拒。沙老板不小心碰響了風鈴,都紅感知到這個空間場中第三人的存在。這一場戲細膩到咋舌,“看不見”使有限的室內空間變得無限大,同一場景,兩個空間的三個盲人,彼此都在追求幸福,卻在同一時刻,追求幸福的道路均告失敗。這場戲以清脆的風鈴聲打破寧靜,并在久久的尷尬中結束。
沙復明渴望融入主流社會卻一直失敗,喜歡跳舞卻跳不出自己的人生,喜歡詩歌也只能獨自在窗前低吟。影片中人物身體的每一次或被動或主動的傷害都會給其自身帶來轉機,沙復明吐血被送進醫院,吐血不止。在嚴重的身體問題面前,他因看不見而不自知,或是自欺。都紅的手指受傷后,不想拖累其他同事而選擇默默離開。這些同化了盲人和明眼人之間人際關系的純善與不安,使人性的復雜在盲人和明眼人身上做到了混淆和平等。
王大夫帶著戀人小孔私奔到南京投靠沙老板。工作安頓后,王大夫帶小孔回家。臨睡前,王母叮囑“明天你們就搬到宿舍去咯,今天晚上你把她睡了,看她明天早上還敢往哪里跑。”身體的淪陷在王母看來更多的不是指向愛情,而是身份確認的投射。小孔在王大夫的懷抱里問道:“我們是幾個人?”“我們是一個人,你要記住,永遠記住”,小孔意圖通過身體的纏綿用以證明愛情的存在,用樸素的話語,表達最堅固的安全感。
休息室里,窗外滂沱大雨,小孔在為金嫣按摩肚子,玩笑打鬧,暢聊未來。那雙手,那笑聲和窗外的大雨,伴隨著小孔自抑的哭聲營造出悲涼的氣氛,她們因為看不見而更想要握緊愛情,更需要安全感,她們唯有通過身體的擁抱給彼此溫暖和力量。
王大夫自尊、自強、有責任心,是與主流社會接觸最多的人。當親人遭遇逼債,他想拿出準備結婚的積蓄為健全的弟弟還債,小孔知道后勃然大怒,“我都這樣了,誰還要我啊?我跟你千里迢迢到南京來,你還說不說人話了”短暫的肉體交歡絲毫無法掩蓋小孔內心的恐懼,同時表現了小孔對身體的巨大焦慮。為了踐行對小孔的承諾,王大夫選擇面對黑社會以刀割胸的做法,用這種對自己最殘忍的做法逼退了追債人,保護家人,也保住了愛情,盲人獲得幸福比普通人更加困難。于盲人而言,身體是他們對抗生活的唯一盟友,這種追求幸福的方式決絕、悲傷、血腥。盲人獲得幸福比普通人更加困難,一切身體上的疼痛與血腥都是他們到達幸福的墊腳石。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是小馬失去視力前看到世界的最后一眼,轉動的車輪從此帶走了他的母親和他的眼睛。在得知眼睛再也沒有復明的可能時,小馬用自殺反抗父親善意的欺騙。自殺未遂,這次小馬對自己身體施加暴力的結果是他對黑暗世界的接受,從此他進入了盲校,接受了盲人的生活秩序,學習推拿作為謀生技能。嫂子小孔身上的女性氣息點燃了小馬的欲望,他開始莽撞地去追尋愛情。
小馬與小孔的關系是出于最原始的動物本能,如同張一光理解的,如果礦難,一旦爆發,摧毀一切,張一光帶小馬去洗頭房,把他的欲望引流到了妓女小蠻的身上。長久的陪伴,讓兩個人之間產生了感情。推拿與按摩都是肌膚的揉捏,通過小馬的欲望和愛情而連接在了一起。小馬去找小蠻,小蠻正在接客,妓女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是通過身份的交換來建構的。“妓女的身體就其定義而言是一個具有多重性的身體,當他穿越社會經濟,他自身扮演著并且也創造著激情、欲念和貪婪的敘述。”1在這個意義上,妓女作為城市中的邊緣人群,通過身體同男人構造了短暫的但卻是尖銳的社會關系。以小蠻的身體為中介,小馬和一名主流社會的嫖客間形成了一種模糊的社會聯系,小馬和嫖客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正是這次暴力沖突使小馬意外復明。
小馬從地上爬起來,興奮地一頭扎進了街道,搖晃的鏡頭,模糊被放大的環境聲,小馬的狂笑,不停地變焦,搖晃的手持鏡頭,這些帶來震撼的同時也營造了一種混亂感。這段獨角戲,在畫面和聲音的圍攻下,我們感覺小馬能看見東西了,感覺到了盲人對于幸福生活的那種渴望。小馬的復明如同一種眷顧,張一光吹笛子為小馬和小馬送行,營造的悲涼感如同小馬離開盲人社會的儀式。小馬推拿館如希望一般在延續,愛情的激情燃燒之后,回歸到最真實的生活,影片結尾,他癡癡望著在走廊上洗頭的她。
盲人的異性間的吸引是通過氣息、觸覺、聲音來完成的。都紅與小馬的身體碰撞后而產生了愛情;沙老板用手摸到了都紅的美而愛上都紅;小馬通過嗅到了嫂子身上的女性氣息而產生了欲望,觸摸到小蠻的身體后而愛上了小蠻;泰和用“紅燒肉”來比擬金嫣的美貌。身體敘事在影片《推拿》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按摩中心和洗頭房是兩個主要的敘事空間,都不可避免地跟揉捏身體相關。影片中身體本身,身體的欲望,是被接受與認可的,并沒有帶有批判色彩。
注釋:
1.[美]彼得·布魯克斯,朱生堅譯.《身體活——現代敘述中的欲望對象》.新星出版社,2005: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