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魁

6月里的成都溽熱無風。成都圖書館“道德講堂”的落地扇呼啦呼啦地轉著,房間里坐得滿滿的。
下午兩點半,人們等待的清瘦老人出現了,穿著淺藍色條紋衫、灰色褲子,腰帶如同其他老人一樣系得老高。
眾人向85歲的流沙河報以熱烈的掌聲。這一次他講“唐詩三百首”,共兩個小時,講了五首詩,分別是劉禹錫《蜀先主廟》、張籍《沒蕃故人》、白居易《草》、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還有李商隱的《北青夢》。
講座最為獨特的一點就是穿插著解字。比如在講到“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時,流沙河會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上面用毛筆寫好“鼎”字。工作人員把紙夾在立于一旁的展板上,字很大,幾乎充斥著整個紙張,這樣,講堂最后一排的人都能看到。
因為情懷,他寫漢字都用繁體。他現在能做的也是盡一切可能推廣繁體字,這些年他在說文解字上就出版了《文字偵探》《白魚解字》等書籍。“我這一生,都在漢字里?!彼麑Ρ究浾哒f。
剛剛出版的是《正體字回家》。之所以叫“正體字回家”,是他太想讓繁體字成為正體字,讓這些在他看起來“有理有據”的字成為正體字,讓它們回家。
他風趣地說:“你看《人民日報》就是毛澤東寫的繁體字,《四川日報》也是繁體字。”
他說,“我對漢字有感情”。
一生的解字
流沙河影響了幾代成都文化人的成長。譬如散文家蔣藍對本刊記者說,他從上世紀80年代愛好文學伊始就讀流沙河的書。前幾天,他在地攤上翻書的時候又看到有流沙河的老版書,于是順手收了流沙河早期的《鋸齒嚙痕錄》。
流沙河也從來只說四川方言。這方言就像扎起的籬笆,雖然他的成就早已遠播四方,但是籬笆內才是他的歸屬。
回家,是流沙河現在的狀態,準確地說是他現在生命所處的階段。
家中大門旁的墻壁上,掛著他寫的“知還”二字,當然是繁體字的“知還”。這二字取自陶淵明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流沙河說:“我現在就是知還狀態,知還了,我回來了?!?p>
流沙河的《白魚解字》
平緩的語調稍稍揚起,他手里把玩著眼鏡的白色帶花紋鏡腿,也許對現在的狀態滿意,或者是珍惜。流沙河靠在他的“專座”上,語調迅即又恢復了平緩。
眼睛越來越不好,為避免強光對眼睛的刺激,平時客廳并不開燈,有些昏暗。只有他“專座”后面的陽臺上有窗子透進光來。因為逆光,他的臉面也有些模糊。
他這一代人,在動蕩的歲月中消耗了太多時光,60歲的時候才逐漸意識到自己應該處于怎樣的位置,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他告誡自己回到自己的本行,回到讀書中來,于是便轉了回來。
流沙河談話時總是不忘解字,這次解的有“知還”的“還”。不過這個字,他用了一生來解釋。
“比如這個‘還字,你就不能簡化。‘還的簡化字是‘不走的意思。不走怎么‘還?這個‘還字,去掉‘辶,也叫huan,但是它是用眼睛掃一圈,加上‘辶,就是回到了原點,是return?!?/p>
陽臺上種了許多的植物,掃一眼過去似乎并沒有花,只有茶幾上有一株梔子花,看起來已經放了兩三天了,但是清香依舊。
“人老了,沒有很大的理想,都是想要做具體的事情。做自己的興趣,我心里覺著很踏實?!?000年的時候,流沙河寫下了“知還”,掛在了墻上。位置在他的“專座”視線范圍內,出了臥室、書房又能第一時間看到,當然出門時看得更為真切。
“歸來的作家”
知還,對于流沙河還有另一層意思:作為從“文革”中走出來的詩人,“文革”后有著文化上的歸來。蔣藍就把流沙河稱之為“歸來的作家”。
只有在舉例需要寫字時,流沙河才會把身子前傾,其他都靠著椅背。對于創作的噴發,他謙虛地道聲“慚愧”,說這與他早期學習“四書五經”有關系。
仔細算來,流沙河的不幸之處總有他的幸運。
1957年,流沙河因為《草木篇》的一組小詩,被打成右派,從此開始了22年的右派生涯。這應該是他人生的低谷。不過從他后來的隨筆散文中可以讀到,不管是在農場,還是后來在農村老家做木工,流沙河有著一定的自由度:可以組建家庭,可以讀書,甚至有著一份工資。就是在那個時候,流沙河閱讀了大量的古代典籍,包括訓詁學。
他曾經在隨筆《晚窗偷得讀書燈》中記載,“文革”前,他“在農場種棉花,種油菜,喂豬,煮飯,皆甚努力,不敢稍有公私過犯。夜晚燈下讀古籍,興味盎然?!?/p>
場長偶爾勸他不要再讀古書,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并抱來一疊《紅旗》雜志讓他閱讀。但他不多時便扔下雜志,又找來《說文解字段注》,繼續研究漢字的形音義。
在流沙河的文字中總是能發現這樣“偷得”的讀書生活。上世紀60年代,他又開始研讀《莊子》等。
“只能說自己太幸運”
他因詩博得大名,也因詩觸碰禁忌,墮入低谷,卻也在低谷之中找到漢字、找到“莊子”。沒有這樣的積累,很難想象這樣的文化人可以在上世紀80年代斷然放棄博得名聲的詩歌寫作,而轉向漢字研究、散文寫作,還有莊子研究。
晚飯后,流沙河總要在附近散步、遛彎。一段路經腫瘤醫院,而此時病人也多在家屬的陪伴下出來散步。流沙河途經此地只是想提醒一下自己,“別人又沒有犯什么錯,也比自己年輕,卻病成這樣,只能說自己太幸運。”
流沙河提醒自己趕緊做自己的事情,現在他的狀態的確似在與自己賽跑。
他眼睛有疾,不能在強光下工作,也不能長時間伏案工作。但是之前20多天他又每日伏案4個小時。
原來他在朋友那里發現了一個玉器,說是三星堆時期的,上面有1000多個甲骨文。為了方便研究,他一頁一頁地印了下來,夾在了一起。
流沙河把這些資料一頁一頁地翻開,并指著其中的文字一個一個地念著:“日、落、月、下、游……”他說經過20多天的研究,基本上得出:“當時的古巴蜀文字用 的就是中原文字……”
考證完了甲骨文,流沙河又繼續創作他的小說,故事大概講一個出生在1861年的人一生與文字的關系。嚴肅的解字著述畫上了句號,與漢字有關的生活卻依舊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