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太光
關于當代文學在新世紀以來的頹敗,論者多從外部找原因,以為市場經濟及其帶來的新的文化生產、消費方式是主因。這個外部原因自然重要,但衡量文學是否頹敗,還要有一個內部指標。那就是:文學精神的豐盈程度。從這個指標來看,當代文學自新世紀以來的頹敗就更加觸目驚心。因為,對許多作者而言,文學早已不是志業,而是職業,甚至是商業。正是這種內部認知的位移,導致文學精神的萎縮,文學品格的陷落。其表征是文學認可度的降低。不僅就讀者而言如是,就文學內部而言亦如是。換個說法,意思會更清楚:今天,還有哪位作者認為自己從事的是不可或缺的志業,因而對文學創作滿懷敬意和激情呢?這樣的人自然還有,但數量恐怕也不多了。
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讀完劉蕭的長篇小說《筸軍之城》后,筆者十分興奮,因為通過閱讀,可以斷定劉蕭就是以文學為志業的人。正是由于這樣的自我認識和實踐,使她的小說精神飽滿、氣韻生動。
查閱相關資料,進一步肯定了筆者的判斷。劉蕭是寫得較早但又寫得較少的作家。數量當然不是衡量一位作家是否“認真”的標準。但對劉蕭而言,這卻是一個硬標準。因為,她需要足夠多的時間才能沉潛進自己的母土——既是生活的,也是藝術的——中,讓自己的生命在這沉潛中痛苦,在這沉潛中歡樂,在這沉潛中憂患,在這沉潛中安樂,在這沉潛中百感交集,在這沉潛中心無旁騖。最后,在這沉潛中死去,又在這沉潛中活來:她必須將自己的一切都融化到這母土中,而后才能從這母土中獲得脫穎而出的內容與形式。我想,這就是她愿意將自己的寫作稱為“生死攸關的寫作”的原因之一,也是她宣告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寫作,為了自己的故鄉湘西、鳳凰寫作的原因之一。
《筸軍之城》就是她沉潛多年后生命的升華之作。這種沉潛,使她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視野。
這種獨特的文學視野,首先體現在她對歷史的同情理解之上。《筸軍之城》從晚清一直寫到新中國建立。這一時段正是中國遭遇百余年來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各種社會力量你來我往,紛紛登臺“表演”。在民族雜處、民風彪悍的湘西,這種歷史的變動更加頻繁、劇烈。如何以一種文學的眼光觀照這段龐雜而又生動的歷史,是一個難題。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涉及這段歷史時,往往采取非此即彼的方式,即總是以某一段歷史遮蔽另一段歷史。這樣的書寫自然有其“歷史”依據,但在文學中如此處理,且總是“舊調重彈”,就不能不發人思考了。
在這方面, 頗可稱道。閱讀小說時,我們有時會忘記自己是在閱讀小說,而感到自己仿佛在聆聽/觀看一部歌劇。之所以產生這樣的“通感”,是因為劉蕭在處理這段歷史時采用了最為超驗的方式——音樂的方式:在這部小說中,流淌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有的哀婉,有的高亢,有的凄美,有的殘酷,有的輕柔,有的沉重,有的燃燒,有的凝結……這些聲音,有的彼此交織,有的相互碰撞,但所有這些聲音,最后都被一種隱在的旋律所吸收、提升,這種回蕩在文本背后的滄桑悲壯的旋律,就是作者為這部小說設定的“主旋律”,而這“主旋律”就是作者對這一歷史時段的整體認知與把握: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在這整體視野統攝之下,這一歷史時段再也不像有的文學作品那樣,支離破碎,彼此遮蔽,彼此控訴。
在這種視野之下,小說中的人物也獲得了卓異的生命形態。就像劉蕭在小說結尾所說的,《筸軍之城》是為“鎮筸”“自己的英雄”所寫的,也就是說,作者是為了憑吊英雄,為英雄招魂才寫下這部深情之作的。不過,與眾不同的是,這不是一部為某個英雄而寫的書,而是為所有英雄而寫的書,至少,是為“鎮筸”的所有英雄而寫的書。因此,在小說中,不僅“主角”匡嘎家族的四代英豪被反復歌詠贊頌,就是那些“配角”也被反復歌詠贊頌;不僅血勇的男子被反復書寫刻畫,就是柔情的女子也被反復書寫刻畫。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就連“鎮筸”的敵人——除了日本侵略者——也被當做英雄一樣禮贊,一樣憑吊。而在大多數文學作品中,這些失敗者,尤其是“敵人”,不是被踩在腳底下,就是被埋進污泥里。譬如,匡嘎家族第一代英雄匡嘎米谷的敵人果雄·乜,就被賦予了足夠的敬意。在作者筆下,果雄·乜決絕赴死而又決絕求生的氣魄甚至遮蔽了匡嘎米谷無邊的英雄氣概。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劉蕭之所以這樣處理歷史,這樣狀寫人物,是為了更高的藝術追求:禮贊鎮筸,禮贊土地。實際上,在作者那里,鎮筸的土地和草木,鎮筸的風物和風情,有著與鎮筸的人物一樣的生命,一樣的魂魄,一樣的氣息。或者說,鎮筸的人物與鎮筸的土地、風物彼此成就對方,激發對方:正是鎮筸奇異的土地成就了鎮筸男人“不戰則死,不死則戰”的英雄氣概和鎮筸女人“不愛則死,不死則愛”的瑰麗愛情,而鎮筸兒女的奇崛的生命氣息則又進一步激發了鎮筸大地的奇異靈魂,使其風物獨特,氣象卓絕。
就這樣,在《筸軍之城》中,人與物合二為一,成就了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鎮筸城,并獲得了自己卓異的命名——英雄的土地。
這樣的書寫,是對湘西的豐富和升華。我們知道,湘西之所以成為一片神奇的土地,離不開文學的托舉。我們最耳熟能詳的,自然是沈從文及其“邊城”。但在筆者看來,只有沈從文的“邊城”,湘西還不足以成為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或者說,湘西這個藝術世界最為飽滿的魂魄還沒有被托舉出來,因為,雖然對湘西的英武之氣時有提及,但沈從文筆下更多的是人性的湘西,多情的湘西,柔性的湘西。只有到了劉蕭的《筸軍之城》,湘西的英雄氣魄才被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來,湘西作為一個藝術世界也才得到最完美的呈現。因為,多情與英武本就須臾不可分離:離開了英武,多情少了韻致;離開了柔情,英武少了氣魄。現在的湘西,多情與英武,韻致與氣魄,終于一樣也不少了。
這是以文學為志業的劉蕭對湘西、對文學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