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聆彭真同志的兩次講話

胡天培

1965年7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正和幾位同事打掃大門外的馬路，黨支部馬書記忽然走來對我說：你不用干活了，快去洗洗臉，找件干凈衣服換上。一會兒彭真市長陪同緬甸奈溫主席來咱農場參觀，他要見見你。這跟你出那本書有關。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彭真這么大的領導干部會到場里來看我，脫口而出：我出了一身汗，也沒合適的衣服換，算了吧。

馬書記說，怎么能算了呢？正巧這時一位姓李的小伙子騎著自行車從場里下班出來，他身材和我相仿，身穿一件帶藍條的新汗衫。馬書記叫住他，說明原因，要他把汗衫脫下借給我穿。小李很痛快地答應了。我洗完臉，換上小李的衣服，陪著馬書記在大門等了一會兒，彭市長和外賓的車隊就過來了。彭市長做完了必要的應酬，趁奈溫主席在有關人員陪同下，細心觀看牛群的時候，與夫人張潔清和我談了話。他說：“你原來是大學生，主動離開大學來到生產最基層，路子是正確的，要不然你可能寫不成《山村新人》。我比較忙，你的書我才看了一半，初步印象是不錯的。”他指著身邊的夫人說：她看完了，很喜歡。張潔清笑著說：“你這么年輕，就能寫出這么好的長篇小說，很不容易。”彭真同志接著說：“毛主席號召知識分子必須和工農結合，你要堅持下去，今后能寫出更好的作品。”他問我：“你學習毛主席著作嗎？”我回答：“我還沒有學習。”彭真說：“你實在。以后要抽時間學。毛主席的書是很重要的著作，學好一定有用。”他接著說：“你知道劉厚明吧，他這幾年深入基層，寫出了《箭桿河邊》和《山村姐妹》兩個戲，很受群眾歡迎。我和厚明很好，是朋友，以后我們也是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可與我聯系。你最近有什么要求？”我說想參加一期四清。彭真笑了，說：“當一期四清工作隊員很好嘛，這個由趙凡安排。”趙凡是北京市主管農林業的市委書記。他立刻走了過來，很鄭重地說：“我一定記著。”接著市委書記鄧拓，宣傳部長李棋一塊和我談了話，都給我熱情鼓勵。時間過了不久，我到昌平縣中越友好公社燕丹村參加了四清工作隊。

當年11月，召開了全國青年文藝創作積極分子大會。北京有20位代表，我是其中之一。因為不久前毛主席對文藝工作做出了兩個批示，把國家文化部、全國文聯及其所屬各協會和他們辦的刊物通通批評了一頓。許多好作品、好戲劇、好電影都被打成毒草，許多著名作家、藝術家受到公開批判。更嚴重的是上海文匯報發表了江青勾結張春橋等唆使姚文元炮制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這篇文章得到了最高領導人的支持。說《海》劇的要害是罷官，是為彭德懷翻案。會議是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召開的。

周揚為會議作了主題報告。不知他是否意識到一場疾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即將到來。他也將被打翻在地。他還是強撐著做了幾個小時講話，講了文藝界激烈的階級斗爭，批判了“黑八論”，批判了胡風，批判了盧奇卡、批判了坐在他身后的文聯各協會的負責人和知名作家、藝術家們，說他們自封權威，是封資修文藝的“祖師爺”“老頭子”。茅盾先生第一個起身退席，接著又有人離開了會場。但周揚對姚文一字沒提。以后是解放軍總政治部和工青婦全國領導機關領導發言。

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傅鐘上將在發言中明確指出，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是一場嚴肅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號召與會者積極參加這場政治運動。團中央書記胡克實的講稿中沒提到批判吳晗的內容，但他脫稿要求大家認真學習姚文元的文章。

領導人講話的不同聲音，使得大家更加迷茫。大會臨結束前，彭真同志出席會議并作了重要講話。他在肯定新中國建國后，文藝戰線取得成績的同時，傳達了毛主席對文藝界的不滿和批評。他說主席的批評很及時。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我們要認真總結經驗和教訓，改進工作。他說毛主席講文藝工作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我是有責任的。對于文藝工作，我二十多年前在延安時講過話，以后一直沒有重視，作為黨的第一書記，我要負責任。小平同志說：主席對文藝工作早已指明方向，我們沒有認真貫徹主席的《講話》。我是總書記，我應負責任。講到這里，彭真同志提高了聲音，他說：主席和總書記都沒有責任，他們的工作都很忙。我是主管意識形態的中央書記，管好文藝，是我分內的工作。文藝工作中出現了問題，我應該承擔全面責任。下面鼓起了熱烈的掌聲。彭真轉過身，看著后面的老作家、老藝術家們說：“你們都是我們文學藝術界的老專家，你們過去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是否定不了的。現在你們老了，寫出的好作品少，這不僅僅是你們個人的問題，我們也有責任，對你們幫助不夠。你們不要背包袱，只要你們能提高認識，深入生活，你們還是能寫出好作品的”。下面又是一陣掌聲。臺上的老作家、老藝術家們的掌聲分外熱烈，沒有人退場。今天會場的氣氛和前幾天會場的氣氛有著強烈的不同。我當時就想彭真真是大政治家，他胸襟寬廣，目光高遠。他有容人的雅量，又勇于承擔責任。我們國家需要這樣的領導人。后來發生的“文化大革命”，更證實了這一點，他不計后果地保護吳晗、鄧拓，公開抵制江青、張春橋、姚文元之流對吳晗的栽贓陷害，理直氣壯地喊出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管他主席不主席！”前天還有個朋友對我說：抵制、反對“文革”最早、最堅決、最頑強的是彭真。因而他受到最殘酷的迫害。幾乎北京每個區縣，許多廠礦、學校、機關都揪斗過他。他坐了九年牢。從在牛場和彭真同志見面，到他被打倒，將近一年中，我和他沒有任何聯系，沒有給他添任何麻煩，因而后來的“文革”我也沒有受到他的牽連（有作者因為和彭真通過信，被打成小黑幫分子）。只可惜我寫東西太少了……更沒有出色的作品。所幸我一直認為幼稚、粗糙的《山村新人》和另外31部作品被選入“中國當代長篇小說藏本”系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統一再版，并已連續印刷了幾次。彭真同志如在天有靈，聽到這個消息也會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