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小時候家里窮困,除了學校的課本外,基本上沒有多余的錢買現在孩子們可以可著勁看的課外書。寫作業寫累了的時候,就到我家后邊的山坡上跑步,或者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看天上的云朵。后來,甚至直到現在,我都在疑惑一個問題,就是在那個沒有書讀的年代,我小學、初中、高中階段的作文是怎么學到手的。只是看天上變幻的云彩和家鄉四周神秘的遠山,肯定不能學會怎么用詞和怎么遣詞造句。記得當時父親經常從他工作的單位往家帶一些單位訂閱的報紙如《河北日報》,用于貼炕圍子、糊窗戶欞子和包裹各種東西等等,模模糊糊能記得,小時候常常在炕上不睡覺的時候就歪著腦袋(因為經常報紙是躺著貼的)看報紙。也許這就是我和其他更加窮困的孩子們相比僅有的一點優勢。
但大概從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經常會出現一些比課本好看的書。這些書都是屬于比我年長六歲的大哥的。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大哥也考過一次或者兩次,但沒有考上,因為他早在1977年之前的兩三年就離開學校上班工作了。盡管沒能考上大學,但大哥是個愛好讀書的人,經常會把一些不知道從哪里弄到的好書帶回家里,但他不可能老是守著他的東西,于是,當他不在家的時候 ,我就拿他的書來解饞。有一陣子,我迷上了他的一本比普通書本窄一條的《唐詩三百首》,看到快一半的時候,被大哥發現了,說:“你現在看這個有用嗎?”他肯定是覺得《唐詩三百首》和學校的學習無關,但我當時也不能確切地說明《唐詩三百首》和學習有關,只是覺得享受到了文字的盛宴,非常過癮。
但看的更多的還是小說。大哥有個小木箱,里邊放著他的各種寶物。我就從里邊翻出來過《西沙兒女》《大刀記》《紅巖》《第二次握手》等神秘的小說。《大刀記》是在我家平房的房頂上偷著看的,基本上是一口氣看完了那本像磚頭一樣厚的大書,看到一半的時候,母親在院子里喊叫吃飯,我裝作沒聽見,當時的感覺是《大刀記》里頭的故事比飯菜可要過癮得多。前些日子山東衛視播出電視連續劇《大刀記》,我像見到了好久不見的兒時伙伴,頗有一些興奮,但當一集不拉地看下來才知道,《大刀記》中的情節其實我早忘光了。也許,當我們真的見到了幾十年不見的兒時的伙伴,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開始以為是很熟絡的老友,但慢慢就會發現,坐在面前的其實是個陌生的新朋。和《大刀記》相比,《西沙兒女》和《紅巖》當時的感覺并不好,《西沙兒女》只是翻了翻,《紅巖》也并沒有看完。也許是年歲太小了,感覺《紅巖》當中的革命工作和特務們對革命者的剿殺充滿著神秘和恐怖,看到那些刑罰和審訊的情節的時候,身上就會一陣陣發麻。但即便如此,《紅巖》還是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20多年后我在人大中文系讀博士,導師建議我做的博士論文竟然就是《紅巖》,當時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導師的建議,也許潛意識中有著少年時期閱讀經驗的影響。
再后來,就讀到了一些更時興的讀物。
80年代初,我應該是讀高中的時候了,大哥經常從外邊往家帶一些也許是他正在看的文學雜志。這個時候,我從這些雜志上看到了路遙的《人生》和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我不知道這些作品給我大哥帶來了什么樣的感受和影響,但我知道,這些小說給正處在青春萌動期的我帶來的沖擊和震撼是巨大的。對高遠理想的追求和美好愛情的向往,就是從這些現在看來也許很平常的小說中得到啟蒙的。尤其是《人生》中對高加林和巧珍凄美的愛情、高加林面對理想和愛情的矛盾時的惶惑的描寫,深深地契合了同樣正在夢想跳出祖祖輩輩耕作的土地的像我一樣的農村子弟的內在心靈。路遙后來更大型的作品《平凡的世界》我直到現在也還沒有看過。前段時間電視臺熱播《平凡的世界》改編的電視劇,我得空兒的時候看過幾集,感覺其中的主人公很像是《人生》中的高加林。當然,那個時候,我也讀到了諶容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不過不是在首發的《收獲》雜志上看到的,而是后來出版的單行本。《人到中年》對于還在讀高中的心境單純的年輕人來說不是太適合的作品,我當時對主人公眼科大夫陸文婷遭遇的人生的復雜和疲累還只是同情,而很難產生切身的感受。
印象中,在高中之前的讀書時光,真正屬于我自己買的書只有兩本。一本是初中時候向北京的一家出版社郵購的,書名和作者都記不太清了,書名大概是《勤奮與成才》或者《和青年朋友談理想》之類,作者好像是王通訊。印象深刻的是郵購地址中有“柳蔭公園”這樣一個雅致的地名。這是我第一次通過郵局匯款和購買東西,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但當這本散發著清新墨香的嶄新的書真的從祖國的心臟北京跨越不可想象的千山萬水到達我的手上時,喜悅之情真是難以言表。另一本就是厚厚的《現代漢語大辭典》,是高中語文老師指令我們必須人手一冊的必備工具書,書價好像是5元錢,這對一個月伙食費才不過8元錢的我們來說也是一筆巨款,自然一下子拿不出來,記得當時還是從在縣城上班的伯父那里借來的。這兩本書都不是文學書,但卻是重要的工具書。第一本書是后來很流行的勵志書的早期版本,它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獲得了最寶貴的前進的動力和成功的信心。第二本書是進入文學世界的密碼本,不管是學習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還是魯迅的《藥》,它都幫助我們破解其中遇到的任何疑竇。看書的時候在旁邊放本字典、隨時查閱的習慣就是從這個時候建立的,直到今天。
后來,考上了大學中文系,大一的時候開始系統學習中國現代文學,好像是一條蝌蚪從小河溝一下子進入了大海。
但一切,都是從那個提起來令人羞澀而又可憐的過去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