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的憂傷，公義的瓦解
——從語言類節(jié)目看春晚的倒掉

北京

李莎

喜劇的憂傷，公義的瓦解
——從語言類節(jié)目看春晚的倒掉

北京

李莎

一屆春晚辦得好不好，首先看它的語言類節(jié)目好看不好看，這幾乎是舉國公認的真理。“好看”這個標準提出來簡單，說清楚卻不那么容易。顯而易見的是，這類節(jié)目在語言傳播上占有先天優(yōu)勢，并且吸收傳統(tǒng)曲藝、戲劇表演技巧，視聽上熱鬧，形式上不拘一格，取材上可以說俯拾即是，既可以作為除夕夜老百姓咀嚼時代生活滋味的開心果，也可以當新年伊始宣傳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播種機。從1983年第一屆春晚開始，語言類節(jié)目就是節(jié)目單上的重頭戲，不僅在數(shù)量上遠超他類，在排序和位置上也都位于春晚主題起承轉合的關節(jié)點上。趙氏小品在1996年之后一直排在零點壓軸，把晚會的氣氛推向高潮便是一例。“為千家萬戶送去笑聲”是歷屆春晚對這類節(jié)目宗旨的固定表述。然而，如今春晚的語言類節(jié)目越來越不好看了，不僅笑聲少了，罵聲還日漸多了起來。2015年的春晚語言類節(jié)目還未落幕，網(wǎng)友們聲討春晚“歧視”的呼聲就一浪高過一浪，公憤還使網(wǎng)友發(fā)起停辦春晚的“全球聯(lián)署活動”。這笑聲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何變得令人如此憂傷驚恐？

羊年春晚打造伊始，就有報道說今年將力挽馬年春晚語言節(jié)目之殤（僅有四個，歷年最少），“從參審效果來看，‘數(shù)量多，題材豐富’成為羊年春晚顯著的特點之一”（《京華時報》2014年12月22日）。最終上演的語言類節(jié)目在三十六個節(jié)目中占了十席，似乎又回到了2013年之前的樣子。那么，這十個節(jié)目都展示了哪些豐富的題材？不妨提煉角色沖突一窺這些題材和其價值指向。《喜樂街》：白富美女神/大齡無業(yè)剩女；《我忍不了了》《車站奇遇》：公德/小人物、女神/矮子；《一定找到你》《社區(qū)民警于三快》：警/匪、民；《小棉襖》：父/女；《投其所好》：社會正義/腐敗的女性官員；《這不是我的》《圈子》：社會正義/小人物的腐敗。從喜劇作品正反角色配置的內在結構來看，基層警察、干部、白富美、父親在這里位于話語權力的上層，大齡剩女、不講公德的普通人、矮子出租車司機、改過的“壞人”、待嫁的女兒、腐敗的女性官員、腐敗的基層干部則位于話語權力的底層，一正一反構成對比形成反差，而笑聲則在諷刺反面人物的容貌、身高、社會地位中制造出來。具體來看，針砭的靶子無一例外地指向女性、身材矮胖、社會地位低下的邊緣群體。朝向社會弱勢、底層的箭垛一經(jīng)穩(wěn)固地樹立，春晚高高在上的視角也就自然形成。那么春晚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價值觀是什么呢？這就得從這類節(jié)目打造笑料的方式說起。

警察、干部、白富美、父親這些角色雖然身份各異，但社會地位結構卻是一致的，他們在各自的社會角色中代表著權勢、成功的一方。當這方甫一出現(xiàn)便處于正面地位，一種單向而近乎粗暴的倫理就出現(xiàn)了。一言以蔽之，功利、權勢與社會公義畫上等號，而與之不符、有缺陷的人則被排除于這種“公共”群體之外。比如，小品《一定找到你》中，好人市民和出獄的犯人這兩個角色定位就極其簡單粗暴。當郭冬臨扮演的市民和改過的罪犯在信息錯位的場景中碰面，市民面對犯人十分驚奇，指著犯人一通劃清界限：“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們壞人死，我們好人永遠不死，氣死你氣死你……”此處故意讓情節(jié)短路造成戲劇沖突，并且設計連說“氣死你”讓嚴肅和戲謔交織引人發(fā)笑。但是，這種脫口而出的壞人觀念，放在犯人一登場便不斷低頭下跪的情境里，看不到編劇的惻隱之心，而設計的笑點只能加劇對邊緣人群的疏遠和冷漠。無論對市民還是犯人自身的塑造，都隱含著僵化的人性、不平等的視角。對比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小品《警察與小偷》，展現(xiàn)的則是完全不同的境界。雖也是由情節(jié)錯位引起誤會，但《警察和小偷》把小偷心里的善惡交織引發(fā)的滑稽舉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們在笑聲中進入他的內心世界，將心比心，喚起對他的同情。小品還通過小偷一個個啼笑皆非的助人場面，自然而然地展現(xiàn)出他未泯滅的良善，贊嘆人性中改惡遷善的光明。這種平等的視野也消解了小人物程式化的定位，把邊緣人群接納進更加包容的公共群體之中。

與此相比，讓人心頭一陣一陣刺痛的笑，幾乎涵蓋了羊年春晚的其他所有語言類節(jié)目。比如《小棉襖》，有網(wǎng)友說，作為待嫁的女兒，聽到小品中為制造落差引發(fā)笑聲，故意把嫁女和賣棉襖聯(lián)系在一起，用 “破鞋”“二手貨”隱喻賣小棉襖時，即便無意聽之，心頭也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還比如諷刺反腐的喜劇《投其所好》，新領導像光明正義的化身黑貓警長一樣，一出場就硬生生地置身事外，將一曲諷刺腐敗之歌硬是化為了清官的頌歌，而最終的諷刺全部落在了害群之馬“女官員”身上。這種“無視女性官員的工作能力和有限的上升空間”，像模仿現(xiàn)有反腐既定程式一樣編造情節(jié)，“加劇了女性職場的不公評判”（《也談春晚：語言本身并不構成歧視》）。諷刺的效果沒成，倒是又對女官員群體形成了孤立……更不用說歧視重災區(qū)《喜樂街》上女神和女漢子的自賤自夸，以及“四十歲還未結婚的”毒舌“阿姨”蔡明與 “長得驚悚”的矮子潘長江的笑料。他們都與警匪角色的畸形呈現(xiàn)一樣，不是為了展現(xiàn)血肉鮮活的個體，而是成為笑的生產工具。在春晚高高在上的規(guī)范價值中，一批批沒有生命的人物被機械復制，奇形怪狀地被拼湊出來，唯一缺乏的是人的模樣。

當千家萬戶在同一晚共襄盛舉之時，“剩女”、矮子、“壞人”、“二手貨”、“女官員”、“空巢老人”被不斷地從公共人群中拎出來示眾，左右圈子都不是。那種道德上、群體上的孤立無援也許不比當年常說的“開除球籍”來得弱。有人這樣評論春晚的厚此薄彼：“因為他們深諳我們這個現(xiàn)實社會普遍意義上的法則……對弱勢群體的嘲弄，顯得我們聰明機智高人一等；對我們無法企及的考究生活進行丑化，能平息我們的妒意；模仿女人兇悍，可凸顯男性的性別優(yōu)越感；敦促女人回歸家庭、以嫁人為人生第一要務，是為了給多出來的三千萬單身漢制造輿論壓力……”但是，這種畸形的嘲諷并不是偶爾為之，而是“長年累月、深思熟慮、系統(tǒng)性地維護這種刻板偏見，并且讓其成為宣揚的主旋律”。事到如今，只有“東北農村老男人”才能入其法眼。（侯虹斌：《春晚是東北老男人的審美》）而從我們仔細分析合乎羊年春晚規(guī)范的范圍來看，恐怕“東北農村老男人”也早被開除會籍，社會上層的老男人才是春晚根本不敢觸動的地方，也是唯一的自留地。《文心雕龍·諧隱》云：“空戲滑稽，德音大壞。”作為面向最廣大公共群體的春晚，必然承擔著“宣傳和引導社會價值觀”的政治作用。倘若再這么冷眼擠兌歧視下去，越來越多的人群被隔離出公共群體，社會的公義變得四分五裂，春晚恐怕政治不正確得該歇業(yè)了。春晚應該從社會上層老男人的云端掉下來，去補一補缺失的公德之心，這才是好看的真理、與大眾的和解之處，也才是播種機宣傳隊應該做的事。

本文得到國家留學基金資助

作 者： 李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和美國西北大學德語系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