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起源于18世紀、繁榮于19世紀的紈绔主義,以布魯梅爾、波德萊爾與王爾德為代表,與傳統意義上的花花公子不同,他們追求形式美,將生活藝術化,以高昂的姿態反抗社會。本文擬從紈绔主義的視角,對賈寶玉形象進行解讀。中西方的紈绔子弟雖身處的環境有天壤之別,但他們都是反抗社會對人的異化與壓制、宣揚個性獨立與人格解放的精神斗士。
關鍵詞:紈绔主義 ?賈寶玉 ?精神斗士
《紅樓夢》因其內涵的豐富、藝術的雋永,從成書之初就有無數文人雅士對其進行解讀,二百年來從未停止。筆者擬從紈绔主義的視角出發,對《紅樓夢》中最主要的形象之一——賈寶玉進行再解讀。
一、紈绔主義的歷史源流
“紈绔主義”在英語里表述為“dandyism”,源于“dandy”一詞,一般譯為“浪蕩子、花花公子”。但事實上,將“dandy”譯為“花花公子”并不十分恰當。這些“dandy”身上具有一般浪蕩哥兒游手好閑、花天酒地、作風放蕩的特點,甚至有的也不以做惡事為恥。但他們與薛蟠之流的區別在于,在這些令人不齒的放蕩行為之下,他們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有著關于生活方式的完整的審美理論體系。
在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時,警幻說的一席話可闡釋寶玉的“浪蕩子”與其他花花公子之間的不同:“……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其容貌,善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天下著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1]
將生活藝術品化、將生活本身看作一場審美活動,正是 “dandy”與通常意義上的紈绔子弟之間的差別所在。這些行為只是他們用以表現他們對美的追求、對現實生活的反叛的一種方式。在這之上的是他們紈绔主義的生活方式。
紈绔主義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人對其做出了不同的表述。在艾倫·莫爾的書The Dandy:Brummell to Beerbohm中,布魯梅爾以他富有魅力的穿衣風格、講究的說話方式、優雅的舉止被定義為紈绔主義無可爭議的第一代表人物。
法國的于勒·巴比在此基礎之上,又進一步提出:紈绔子是有自己獨立哲學理念的一群人,稱其代表人物布魯梅爾是“a greatest artist in his own way”,認為紈绔主義是“一套完整的生活理論”,將紈绔主義提升到了藝術美學的高度。
如果說布魯梅爾是以其優雅的生活方式被定義為“紈绔子”的話,那么另一位紈绔主義的代表人物波德萊爾,則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作為“浪蕩子”而存在。黑色套裝、白色襯衣和牛血色的領帶,他以不合時宜的奇異裝束來反抗當時他所在的中產階級的庸俗與粗俗。波德萊爾與之前“dandy”最為不同的一點是他強調其高傲氣質和對抗姿態。拜倫以他聰穎的天分、反抗的姿態、浪漫主義的生活方式被波德萊爾視為心目中理想的浪蕩子。
將紈绔主義推向頂峰的,是十九世紀的奧斯卡·王爾德。在他經久不衰的喜劇中,他創造了一系列的浪蕩子形象。他的喜劇《不可兒戲》更是將紈绔主義藝術推向輝煌的巔峰。而對語言自身魅力的追求是其詩歌與童話的顯著特點。“不是藝術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藝術”是他的口號。“軀體即靈魂”,王爾德不僅在創作上追求完美的形式,在生活中也十分追求美的外表。在生活中他常常以奇裝異服示人,他曾經把蛇纏在脖子上去拜訪友人,毫無防備的朋友見此大吃一驚。
巴爾扎克在《論風雅生活》中把“紈绔主義”定義為“風雅生活”,并且十分推崇這種生活方式,他對把這種主義發揚光大的布魯梅爾給予了高度贊揚。
這些人的論述雖各有不同,但我們從中仍可以看出紈绔主義的實質:即試圖以審美對生活的證明來取代傳統的價值判斷,通過賦予生活審美形式,來尋求自身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
二、賈寶玉與紈绔主義
十八世紀紈绔主義在西方初現端倪之時,曹雪芹也寫出了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不是中國傳統意義上帶有貶義色彩的“公子哥兒、紈绔子弟”,卻更接近于距離他半個地球之遙的布魯梅爾式的“dandy”,他的生活方式也表現出紈绔主義的特點,反映在生活上就是游手好閑的生活態度、容貌與服裝的修飾、生活細節的考究、為人處事的清高、視金錢如糞土的金錢觀、女性化與雙性戀傾向。
(一)生活方式
紈绔子(dandy)雖不無才智,卻寧愿游手好閑。因為在他們看來,松弛懶散無疑是優雅的。巴爾扎克在《風雅生活論》中寫道:“結論:要時髦,就必須不勞動而享受休息;也就是說,應該中個四合彩,是百萬富翁的兒子或者親王,撈個閑差或兼差。”[2]習慣于勞作的人每日都在為三餐奔波,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多余的財富來追逐風雅。“倉稟實而知禮節”,所以風雅的生活也只能產生在有錢有閑的階級里。整日游蕩在大觀園與眾姐妹廝混的賈寶玉,被薛寶釵戲稱為“富貴閑人”。雖然到了賈寶玉這一代,偌大的賈府也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但隨隨便便一頓螃蟹宴,仍夠普通人家吃一年了。作為四大家族之首的賈家的嫡長子,錢從來都不是他擔憂的問題。
“有一個事實,高踞其它事實之上。那就是,人得先著裝,然后才做事、說話、走路、吃飯。時髦的行為、舉止、言談等等,永遠都只是服飾帶來的結果。斯特恩這位令人欽佩的觀察家,風趣十足地宣稱,刮過臉的男人,其觀念完全不同于滿臉胡須的男人。我們每個人都遭受服裝的影響。”[3]紈绔子們將對服飾的關注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總是要求提升內在修養,內圣方能外王。孔乙己落魄到無飯可吃,也不脫下象征讀書人身份的長衫。由此可見,“人得先著裝,然后才做事、說話、走路、吃飯”。
巴爾扎克在《風雅生活論》開篇就說道:“從一個人拄拐杖的方式可以看出他的教養。”[4]關于服飾的重要性,巴爾扎克單獨辟出一章進行論述:布魯梅爾認為服飾是風雅生活的起點是十分有道理的。服飾可以看出人的經濟狀況、政治角色、社會地位。最后更是發出了“服飾支配、決定人的觀念,它主宰一切”的呼聲。波德萊爾更是愿意每天呆在化妝室兩個小時。賈寶玉作為四大家族之首的嫡長子,富貴奢華自是一般人所不能比的。書中對林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時寶玉的裝束有詳細的描寫:“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5]可見,寶玉對于自己的服飾也是相當講究的。不過二者又有所不同,二者都是追求貴族式的精致與高品位。西方的紈绔子對服飾追求的不僅僅是精致奢華、搭配的和諧,更重要的是通過奇異的裝束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反叛,而寶玉的裝束僅僅是以奢華繁復來昭顯其貴族身份。
(二)生活態度
裝束的奇異彰示的是他們對本階級庸俗的生活方式的反對,以自身形象的完美和智力的優越為傲。其本質是對所處社會的不滿。寶玉夢游警幻仙境時,其先祖評論他是“聰明靈慧、略可望成,但秉性乖張,用情怪譎”[6]。他們大多智力出眾、出身優越、美于外而慧于中。他們對于此心知肚明,也無怪乎他們藐視“窮得只剩下錢”的新興資產階級。
紈绔子們關注的焦點永遠是自身,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天下”,他們注重感官的自我享受,享受現實生活。他們沉浸于感官享受的海洋里,“我能抵擋一切誘惑,除了誘惑本身”成為了浪蕩子們的行事格言。他們不排斥各種物欲的享受,也必不會認為一盤茄子用十只雞來配菜提味兒有什么不對。
不同于西方的紈绔子,寶玉的反抗對象是已垂垂老矣的封建末世中束縛人的封建禮教;而王爾德等人反抗的是正處于成長期的資本主義社會。經過兩次工業革命,19世紀資本主義經濟得到長足發展,資本主義統治也基本鞏固。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的一些弊端也已經顯現。機器化大生產帶來的不僅是生產力的飛速發展,標準化流水線式生產將差別最大限度地抹殺,人的個性也隨之喪失,文明對人的異化也開始顯現。紈绔子們標新立異的姿態正是對人性抹殺的抵制與反抗。從這一點上來看,雖波德萊爾們與寶玉們面對的社會制度有很大不同,但其實質上都是反對現有制度對人性的束縛和對人的異化,追求人格的獨立、人性的自由與解放。
(三)雙性戀與女性化傾向
浪蕩子在性格方面還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雙性戀與女性化傾向。唐納德·洛也注意到了浪蕩子男性性格方面的缺失:“紈绔主義是厭倦的產品,它的吸引力注定要被它的本質所限制。且不說浪子們缺乏任何普遍的社會理想,布魯梅爾顯然對婦女很冷漠。這就在浪子中間產生了一種模糊的反浪漫的姿態,再加上他們對服裝的偏執的一絲不茍,這些都使人將其與同性戀聯系起來。”[7]而王爾德最終更是以“與男子發生有傷風化的肉體關系”的罪名被捕入獄。
賈寶玉雖說過那句著名的“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話語,事實上,他不僅與眾多女兒們打情罵俏,與林黛玉的悲慘愛情是文人們永遠悲詠的故事;寶玉與戲子蔣玉菡的曖昧關系從互換腰帶上就可見端倪。這與當時普遍狎男童的社會風氣也是分不開的。
他們這種同性戀傾向,與自身的女性化傾向是密不可分的。波德萊爾自稱每天至少花兩個小時在梳妝室里,他贊賞精美的服飾和化妝品,推崇能夠使自然得到美化的人為技巧。王爾德平時的形象也是“長發中分,梳得很整齊”。而寶玉也是唇紅齒白、性情溫柔,“生的花朵一般的容貌”。長發、長筒襪、化妝、花朵這些極具女性色彩的詞匯凸顯了他們外在形象的女性化,在這背后,是他們女性化傾向的集體無意識心理。
與他們這些行為方式密不可分的是他們建立“美的烏托邦”的理想。浪蕩子們鄙夷世俗的信仰追求與道德判斷,在荒蕪的精神世界以美為最高的追求:“在這動蕩和紛亂的時代啊,在這紛爭和絕望的可怕時刻,只有美的無憂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卻,使人歡樂。我們不去往美的殿堂還能去往何方?”[8]
但不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紈绔主義最終會走向消亡。紅顏易老,韶光易逝。不管你多么精心地保養,歲月總會在臉上的皺紋、滄桑的眼神、發福或干癟的軀體刻下它的痕跡。即使是對布魯梅爾推崇備至的巴爾扎克,也不無諷刺地寫道:“堪與喬治四世相比的肥胖破壞了這個曾經的標準體型的黃金比例,而且昔日紈绔子弟心中的上帝居然帶著假發!……可怕的教訓!布魯梅爾竟然也這樣!……這不就是醉醺醺走出議會而被差役抓住的謝里丹嗎?”[9]時光總是會帶走年輕美麗的容貌,紈绔子對于美貌的苛刻要求終將化為泡影。
巴爾扎克詳細地論述過,我們前文也提到過,風雅生活(也即紈绔生活)是建立在大量財富的基礎上的。一個貴族,即使他不是特別富有,他也很難觸摸到風雅生活的衣襟。而這些喜愛到處閑逛而不事生產的紈绔子們,坐吃山空,“吝嗇是對風雅生活的否定”“奢華比風雅費用更少”。他們肆意揮霍,只進不出,沒有大量財力的支撐,紈绔的生活也就無法持續。
紈绔生活雖然無法持續,但他們優雅的姿態、將生活藝術化、審美化的態度、對人性自由與解放的追求,還是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1]曹雪芹:《紅樓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頁。
[2]巴爾扎克:《巴爾扎克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
[3]巴爾扎克:《巴爾扎克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頁。
[4]巴爾扎克:《巴爾扎克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5]曹雪芹:《紅樓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頁。
[6]曹雪芹:《紅樓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頁。
[7]Donald A Low:《That sunny dome:A portrait of Regency Britain》,London,Meibourne,Toronto:Dent and Sons Ltd.,1977年版,第91頁。
[8]王爾德:《王爾德全集·第4卷》,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31頁。
[9]巴爾扎克:《巴爾扎克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頁。
參考文獻:
[1]郭宏安譯,波德萊爾著.波德萊爾美學文選·現代生活的畫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2]陳瑞紅.紈绔主義與審美現代性[J].文史哲,2004,(1):124-128.
[3]白先勇.賈寶玉的俗緣蔣玉菡與花襲人——兼論紅樓夢的結局意義[J].紅樓夢學刊,1990,(1):95-104.
(王雅麗 ?河南洛陽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 ?47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