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暐之



車英,一個簡單而特別的名字。“英”讓我想起嵇康《琴賦》中的兩句:“英聲發越,采采粲粲。”意思就是美好的聲音傳揚四方。古語中“英聲”有兩解,一是形容聲音悠揚悅耳;二是形容某人聲譽好。作為著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優美的聲音是與生俱來的;而與他美好的聲音如影隨形的,則是一個歌劇表演藝術家令人欽佩的聲譽。
榮譽相伴
這天是2014年11月17日,星期一。幾天前,遼寧歌劇院大型原創歌劇《雪原》剛剛斬獲文化部舉辦的第二屆中國歌劇節優秀劇目獎及數項大獎。從1985年大學畢業分配到遼寧歌劇院工作至今。凡是車英參與演出的歌劇,幾乎都有各種榮譽相伴。在沈陽音樂學院讀書的最后一年,遼寧歌劇院就已經瞄上了車英這棵出色的苗子,當時歌劇院準備排演萊哈爾的輕歌劇《風流寡婦》劇院領導幾乎隔幾天就要到音樂學院,詢問車英何時能正式報到。歌劇《風流寡婦》中的達尼洛是車英歌劇生涯的第一個角色。
從《風流寡婦》中的達尼洛到《潘金蓮》中的武松、《桃花灣》中的梁厚民,這些不同國度、不同時代性格迥異的人物,為車英逐步積累了越來越豐厚的舞臺創作經驗。1990年,遼寧歌劇院創排大型歌劇《歸去來》,車英在劇中飾演后羿的隨從,年輕獵手蓬蒙。這是一個性格多面的人物,車英通過聲音和表演將人物的英勇神武而又陰險狡詐的兩面性表現出來。蓬蒙一角,讓車英在當年湖南株洲舉辦的全國歌劇觀摩調演中榮獲優秀演員獎;不久,又憑借此角獲得文華表演大獎,在人才濟濟的眾多歌劇名家中,車英獲得了最多的選票。對車英而言,《歸去來》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這部歌劇堅定了我在歌劇道路上走下去的自信!”
車英微信的簽名是“渥巴錫汗”。這是大型原創歌劇《蒼原》中主人公的名字。歌劇《蒼原》是一部對于遼寧歌劇院和車英本人都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渥巴錫汗這個名字從沒有遠離車英。回憶起當年塑造這個人物的點點滴滴,仿佛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渥巴錫汗是一位蒙古族土爾扈特部落的首領,為了擺脫在異國他鄉遭受欺凌的慘境,他帶領部落17萬人歷盡艱辛東歸祖國。在每一幕不同的場景、人物關系以及事件中,車英通過聲音及表演塑造人物,將渥巴錫汗作為萬眾首領的獨特風范和胸懷天下蒼生、悲天憫人的胸懷表現得淋漓盡致。尾聲部分,天幕上流淌著鮮血,漫漫歸途上是為了返鄉倒下的親人,家鄉觸目可及,此時的車英深深入戲,他眼含熱淚滿懷深情地演唱:“長眠在東歸路上的父老鄉親……讓你們的靈魂,隨著晨霧的氤氳,隨著你們的妻兒父兄,我們一路同行……前邊就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的母親!”
歌劇《蒼原》先后榮獲文華大獎,全國歌劇觀摩演出“優秀劇目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并赴港澳臺地區及全國17個省市巡演100多場。1999年《蒼原》被收入文化部出版的《中國舞臺影視精品選系列光盤》,成為建國50年來推出的9部經典歌劇之一。2003年,《蒼原》入選首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而車英也再次捧得文華表演大獎,不久又榮獲中國戲劇表演最高獎“梅花獎”。
歌劇《雪原》中四個主要角色,車英的年紀是最大的。然而,在臺上無論是歌唱還是表演,車英都是最富有激情也最投入的。登上舞臺就興奮,對于舞臺,車英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熱愛,他的舞臺生涯最早開始于“幼兒園”。
難忘師恩
出生在工人家庭的車英,自幼酷愛唱歌。打從記事起,家里面一臺老式的留聲機,就是他的歌唱老師。革命歌曲、樣板戲,只要小塑料唱片中有的,就沒有車英不會的。幼兒園、小學、中學,車英都是學校的文藝骨干,所有大型的演出和活動都少不了車英的參與,獨唱、主持、表演樣樣精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大連的群眾文化活動非常活躍,車英家門口有個實驗劇場,不論什么演出,車英都會想辦法去看。讀中學的時候,作為文體委員的車英常常代表學校參加全市的文藝匯演。但是到了中學后期,車英突然退出校文藝宣傳隊,這讓老師大惑不解,家訪之后才知道,因為父母是雙職工,家里還有兩個弟弟需要照顧,車英每日放學后要趕回家為兩個弟弟燒飯。中學畢業之后,車英到大連市莊河縣塔嶺公社插隊。知青的生活非常艱苦,一天辛苦勞作之后,車英都要跑到曠野中放聲高歌,每當歌唱的時候,所有的疲憊便一掃而光。車英的愛好和特長很快又讓他成為公社文藝宣傳隊的主力。
插隊最后一年,車英回到城里,在大連第二機床廠做臨時裝卸工,同時積極參加各種文藝活動,中山體育文化館,大連工人文化宮……這些大連最主要的業余文化活動場所都活躍著車英的身影。在此期間,車英結識了他的聲樂啟蒙老師,大連歌舞團的鐘淑芬。車英說:“那時候在大連。能夠拜鐘老師為師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鐘老師聽了車英的演唱,認為他非常有靈性,音樂感覺好,表現力強,是非常好的男中音。在跟隨鐘老師學習之前,車英并不清楚自己的聲種,不管什么歌,只要好聽就唱,有時候唱不上去還要唱。在鐘老師的悉心指點下,車英在演唱方法和技巧上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一年之后,車英正式回城,成為大連第二機床廠的一名車工,并且參加了大連工人文工團。鐘淑芬老師一直義務教車英學聲樂,分文不取,車英說,我們做學生的有時候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就跑到小賣店買兩聽幾塊錢的罐頭送給老師,老師都會不高興,甚至退給我們。老師的影響是一輩子的。成名后,車英也教過很多學生,他像鐘老師一樣從來沒有收過一分錢。
1981年,大連市舉辦首屆青年歌手大賽,車英獲得一等獎,之后代表大連市參加首屆遼寧省業余歌手大賽,同樣榮獲一等獎。就在這場比賽中。車英遇到了恩師胡靜華。胡靜華教授是沈陽音樂學院權威的專家。胡老師在比賽后找到車英以及另外三位獲獎歌手,問他們是否愿意去大學念書。事實上,比賽結束之后,車英已經被遼寧歌舞團,芭蕾舞團等幾個大的專業院團看中,都想把他挖走。對于這個情況,胡老師非常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你這么好的條件,如果能繼續念書深造,把基礎打牢,將來會走德更遠,如果現在就去團里工作,只能是靈光一現,很快就會被新人所取代。”
在胡老師的勸說下,車英決定報考沈陽音樂學院。但因為是“文革”時讀的中學,文化課底子薄,如今重新拾起,會覺得非常困難。胡老師讓他先安心復習,困難想辦法解決。但是車英不知道,最困難的并不是功課,而是胡老師準備招收他們的時候,當年計劃錄取的學生名額已滿。那時候是計劃經濟,要想再增加招生名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胡老師愛才心切,他實在不愿意放棄車英這樣的人才,于是開始頻繁地去省委宣傳部、省教委爭取名額。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爭取到了四個名額。當時高考統考已經結束,學校專門為車英等四人舉辦了考試,并且在科目上也為他們開了綠燈,文化課只考語文、政治,其他都是專業課。就這樣,車英等四人被沈陽音樂學院破格錄取。
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到手了,車英的父親卻堅決反對兒子讀書:“你都24歲的人了,和你一樣大的人都當爹了,你還去讀啥書,那么多院團要你,隨便進哪一個都是發工資的,讀書不掙錢還要花錢。”車英兄弟三個,他是長子,父母熬到他能掙錢養家的時候,他又要去讀書。車英說,父親的心情他能理解。然而對于知識的渴求,對于未來藝術生涯的憧憬,又讓車英不愿意接受父親的阻攔。最終是母親的勸解才讓父親點了頭:“老車啊,兒子這么辛辛苦苦地考上了大學,咱得支持他去讀啊。咱們老車家幾輩子才出這么一個大學生,不能給孩子耽誤了啊!”
感恩之心
大學四年,用車英自己的話講,就是扒了一層皮。考上大學的時候車英已經24周歲了,與他同班的同學都比他小。而且很多都是音樂學院附中直升上來的,基礎也好,別人一堂課就掌握的東西,車英往往要付出數倍的努力,每天過著宿舍、琴房、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刻苦的付出換來的是優異的成績。
1985年,車英大學畢業分配到遼寧歌劇院成為一名職業歌劇演員。車英的藝德為人稱道。對待每一場演出、每一個角色,車英都悉心領悟、潛心琢磨。有時為了一段詠嘆調,為了一個場景的表演,他會吃不好,睡不著。即使躺在床上,腦子里還是反反復復著那段旋律、那場戲,最終和夢連在一起,早晨醒來,都不知道一晚上到底有沒有睡覺。去外地演出,車英除了賓館就是舞臺,拒絕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歌劇《蒼原》赴香港,澳門、臺灣演出,很多演職人員都會利用白天的時間逛街購物或游覽名勝古跡,車英卻哪兒也不去,所以,在這三地期間。除了機場、酒店、劇場,其他地方都不認識。他說:“這樣做沒別的,就兩點,一是為戲負責。二是為自己負責。”
一晃30多年過去了。歌劇如今不是個能掙錢的行當,當年就更加清苦。80年代中后期,車英月工資只有70多塊錢。那個年代,歌廳、酒吧盛行,專業院團的很多演員都跑到這些地方“炒更”,車英又是個名演員,想要叫他去唱歌的歌廳、酒吧很多,而且開出的條件也相當誘人:“你來我這里,你就唱兩首歌,我給別人50,給你80行嗎?”80塊錢。比車英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可是車英不為所動。他說:“有人說我一根筋,在哪兒唱不是唱?可我覺得,在酒吧、歌廳唱那就是一種娛樂,而我在舞臺唱那就是藝術。我學藝術這么多年,不能為了一點錢就把藝術糟蹋了。”
誘惑不止歌廳酒吧,就在車英日益聲名鵲起的時候,大連、廣州、北京的很多院校、國家院團都要調車英去。無論從經濟還是各種待遇來看,都遠比繼續留在遼寧歌劇院要強得多。而且因為工資低,待遇差,遼寧歌劇院人才流失很嚴重。車英也有過動搖,1995年的時候,車英決心要走,請調報告打上去,文化廳領導親自挽留,最終車英還是留下來了。他說:“人要飲水思源吧,說實話,我也覺得很苦,也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可是我畢竟是遼寧培養出來的,人得有感恩之心,所以還是留下了。”
“首領”之路
也許冥冥之中是一種預示,飾演了首領渥巴錫汗之后的兩年,1997年,車英被任命為遼寧歌劇院副院長,5年之后,車英走上了遼寧歌劇院的“首領”之路。
做藝術家和做劇院的領導。您更喜歡哪一個?拋出這個問題。車英笑了:“當然是藝術家,做劇院領導的壓力太大了!”話是這樣說,但是真的擔起這副擔子的時候,車英就像對待每一個舞臺形象忘我而投入。
并非優秀的藝術家,就可以成為好領導,但是車英這個院長,卻贏得了劇院上下的信任。一院之長的車英,在員工們看來依然是那個樸實的、被譽為“工人歌手”的老車。走馬上任那天。車英樸實而真摯的話語也讓員工們記憶猶新:“我當院長,就是為大家服務的。按理說我早就可以離開歌劇院,我拿著那些獲獎證書到哪里的待遇都比這里好,為什么沒走,因為我覺得人得講良心,遼寧歌劇院培養了我,在座的合唱、樂隊、舞美隊都是做綠葉,一直扶著我這個紅花,我從心里感恩大家。現在讓我當院長,我會擔負起這個責任,和大家一起努力,把咱們的劇院搞好!”
車英總說:“我有再大的能耐只是一個人。孤家寡人沒有辦法做好歌劇院的事業!”遼寧歌劇院領導班子是以車英為首的五大金剛,年齡結構由50、60、70后組成。副院長朱新宇告訴我:“車院長常說要把眼光放遠,劇院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總有退休的一天,我退休的時候,歌劇院還要繼續發展,而且要發展得更好,有了現在工作的經驗和積累,到時候你們這些年輕人就可以順利接班。”朱新宇感慨:“如果不是車院長的戰略眼光,論資排輩的話,真輪不到我們這些年輕人走上劇院領導的崗位。”
車英是藝術家,因此他明白要讓藝術家們全身心投入到藝術創作和創新中,就一定要他們沒有后顧之憂。所謂感情留人、事業留人、待遇留人。剛接手歌劇院的時候,全院在職員工238人,每人每年只有1萬塊錢的經費,這些錢包括工資、福利、醫療保險等所有剛性支出。因為條件確實太艱苦,很多演員都想離開。車英說:“那時候我就只有一個想法,千方百計提高職工的待遇,讓大家的腰包逐漸鼓起來。”
經過幾年的努力,遼寧歌劇院逐漸走出了困境。經費比較充足了,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車英又開始重點抓人才培養和人才的梯隊建設。他說:“人才是劇院發展的核心力量,人才梯隊搞好,老的退了就有年輕的、優秀的人才頂上,才是發展的良性循環。”歌劇院每年都會選派業務骨干去北京、上海等地學習,也會給這些優秀演員更多舞臺實踐的機會,讓他們積累經驗。
車英上任后,將過去老舊的樂器、燈光音響等都逐步更換重新置辦。車英說:“我就想做些實實在在的事,等我退休那天,給下一任留副好家當!”
劇目是劇院生存的根本。在舞臺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車英深知劇目積累的重要。從輕歌劇《遠方的胡楊》、《紅海灘》再到歌劇《雪原》,是遼寧歌劇院近年來一步一個腳印的藝術探索。對于中國原創歌劇,車英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接地氣,要讓老百姓喜歡并接受!遼寧歌劇院的創作一直以史詩性和關東品格著稱。車英上任之初,恰逢劇院新老交替,很多老演員退休,新來的年輕演員馬上接演內涵厚重的作品似乎還無法勝任。此時,劇院已經十幾年沒有原創作品了。車英決定根據劇院的實際情況進行一次全新的藝術探索。于是輕歌劇《遠方的胡楊》、《紅海灘》先后誕生。兩部作品從創作到演出全部都是劇院自身的力量。歌劇《雪原》是繼兩部輕歌劇的熱身之后,遼寧歌劇院再度回歸歷史厚重題材,為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獻禮。
從《雪原》排練開始,車英的嗓子就沒好過。此時的他,已經不是單純的藝術家,他還是一個劇院的當家人。所有和《雪原》有關的大小事宜他都要考慮,整宿不睡覺是常有的事。《雪原》的排練需要有一個大排練廳,歌劇院沒有。如果租場地,一天最少一萬塊錢,根本租不起。最終,一個用建筑工地工棚的苫布搭起的大棚成了《雪原》的排練廳。
這個高4米,寬18米,長25米,占地共700平方米的大棚,在排練最緊張的三伏天,太陽一曬就透了,棚里安裝的六個空調全部打開,依然是悶熱難耐。導演曹其敬始終都是一手拿毛巾一手拿話筒指導排戲。曹導曾經做對一副:“上聯——《蒼原》賣汽車,下聯——《雪原》搭大棚,橫批——遼歌精神。”
國家大劇院副院長李志祥觀摩該劇之后,硬是從明年的演出日程中專門擠出兩場,邀請《雪原》作為國家大劇院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歌劇展演劇目演出。
在歌劇《雪原》準備赴武漢歌劇節前夕,有一場大的商演想請遼寧歌劇院來做,且價格不菲,但硬讓車英推掉了。采訪時我特意問了這件事,車英說:“這個消息我們知道的時候,全部人馬都準備去歌劇節了,而這場商演的時間是在歌劇節一結束就要演出,根本來不及認真準備和策劃,更不要說排練。我覺得,即便是商演,也不能馬虎對待。人家覺得你是個省級院團,看得起你,才把這樣的演出交給你,如果做不好,砸的是遼寧歌劇院的牌子,所以,我寧愿不掙這個錢,也不能毀了歌劇院的聲譽!”
據說有人把車英的八字拿給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看過之后說:“這個人是為名譽而活的,假使左邊擺著100萬元,右邊擺著一本榮譽證書,二者只能選其一,此人必定選擇榮譽證書。”當我把這個傳說講給車英的時候,他爽朗地笑了:“這人說的還真有點準,我確實是把聲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不同的是,當車英成為遼寧歌劇院院長之后,他的榮譽便與劇院的榮譽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