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刑事訴訟法解釋學研究滯后,影響刑事訴訟法的社會實效。目的解釋在刑事訴訟法解釋中發揮探求文本含義、確定恰當的解釋結論、驗證其他解釋結論及彌補法律漏洞的功能。目的解釋具有靈活性和開放性、主觀性和隨意性。可以通過結合刑事訴訟法基本屬性對“目的”進行確認及優化,來劃定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邊界。為了防止權力擴張導致的權利萎縮,應當利用“目的”本身和其他解釋方法對目的解釋進行制約。
[關鍵詞] 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解釋方法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3-5595(2015)04-0053-06
法律解釋學是溝通法律規范與社會生活的橋梁。無論“紙面上的法”多么完備,司法實踐中總會涌現出法律文本無法應對的新問題。因此,從法律適用角度而言,苛求刑事訴訟法的“完美”無異于緣木求魚,構建科學的刑事訴訟法解釋體系才是解決之道。盡管有學者呼吁刑事訴訟法學要跨越“對策法學”的藩籬,致力于“注釋法學”的勃興,以實現研究范式的轉化與發展[1],但是目前刑事訴訟法解釋學研究嚴重滯后,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更遑論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其中最為迫切的問題之一就是,如何運用科學的法律解釋方法來最大限度地發揮刑事訴訟法的社會實效。
目的解釋具有較強的靈活性和開放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社會轉型期法律規則供給不足的問題,從而有效緩解靜態的法律規范與動態的社會生活的沖突;事實上,目的解釋還可以通過拓展法律文本的內涵,在法律適用過程中進行局部的制度創新。但利益與風險并存,正是靈活性和開放性滋生了目的解釋的內在危險性,即司法機關濫用目的解釋進行權力擴張和權利壓縮。本文的主旨在于,闡明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基本功能,在揭示其內在危險性的基礎上,根據刑事訴訟法基本屬性對“目的”進行確認及優化,以劃定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邊界,并就如何制約目的解釋的任意性和隨意性給出建議,尋求最大限度釋放目的解釋的空間,確保法律規則的及時供應,同時對其加以適當規范和限制,防止披著“目的解釋”外衣的權力濫用。
一、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功能
目的解釋作為一種重要的解釋方法,其優勢在于靈活性和開放性,能夠有效克服形式法學嚴格解釋的僵化性,延展法律文本的文義射程,從而彌合規范與事實的沖突,使靜態的法律文本適應動態的社會發展需要。尤其在急劇變遷的社會中,目的解釋的作用更顯重要。而中國目前處于社會轉型期,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步伐跟不上社會發展的速度,法律解釋的回歸是必然選擇,這為目的解釋的“大有作為”提供了契機。
目的解釋在刑事訴訟法解釋活動中的功能發揮與刑事訴訟法的屬性、職能和理念密切相關。刑事訴訟法是公法、程序法、基本法,是權利的憲章,也是權利的“殺手锏”;是權力的母體,也是權力的“籠子”。刑事訴訟充滿了沖突,法律解釋則是通過價值選擇進行平衡的技藝。具體而言,目的解釋在刑事訴訟法解釋活動中的功能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探求文本含義。“法律問題,首先是語言文字的解讀問題,是立法用語的解釋問題,而這正是規范法學或法解釋學所承載的歷史使命。”[2]109法律語言是在長期的法律科學和法律實踐中逐步形成的、服務于一切法律活動而且具有法律專業特色的一種“技術語言”。法律用語有別于日常用語,但是法律用語并非完全獨立于日常用語。在立法文本中,大多數語詞都見諸于日常用語,只不過是這些日常用語一旦成為法律用語,它們的含義就被特定化了。由于日常語詞往往具有多重含義,外延或內涵也具有開放性、不確定性,確定它們在立法文本中的特定含義往往需要運用目的解釋。
“可以”是中國刑事訴訟法典使用頻率最高的詞之一,共計192次,涉及127個條文,占全部條文總數的44%。[2]99如此重要的“可以”具有多重含義,此時文義解釋“捉襟見肘”,而“在可能文義的界限之內,目的解釋是解釋方法之冠。”[3]例如,《刑事訴訟法》第37條在規定辯護律師的會見通信權時用的是“可以”一詞,這里的“可以”應當解釋為“有權”。與此對應,公權力機關負有保障會見通信的義務,而不得異化解釋為“可以”只表明了權利主體,而未規定義務主體,從而得出由于權利義務不對稱,辯護律師沒有會見通信權的荒唐結論,因為這直接違背了該條款的立法目的。必須指出的是,多條辯護權條款用的都是“可以”,授權意圖比較委婉、含蓄,容易造成誤解。此時,應當運用目的解釋,突出其授權本質,以防止辯護權條款的虛化和異化。
二是確定妥當的解釋結論。運用解釋方法的終極目標和存在意義必然是得出合理的解釋結論,這也是判斷一種解釋方法是否具有生命力的標準。在刑事訴訟法解釋活動中,目的解釋能夠通過探究文本背后的立法目的來得出最妥當的解釋結論。
例如《刑事訴訟法》第280條規定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案件范圍,即“對于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重大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在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由于“等”字既可以作開放式解讀,也可以作閉合式解讀,解讀角度不同必然得出不同結論,但是都在法律文本的語詞射程之內,顯然文義解釋方法無計可施了。此時,如果我們結合該特別程序的立法目的來解讀,會發現對“等”字作開放式解讀是恰當的。刑事訴訟法設立該條是為了加強對嚴重犯罪活動的懲罰力度,即使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的情形下,也要追繳其違法所得或其他涉案財產,而不僅僅是為了懲罰貪污賄賂犯罪和恐怖活動犯罪。相反,與懲罰貪污賄賂犯罪和恐怖活動犯罪在犯罪性質和程度上相當的犯罪活動都在打擊犯罪之內,包括但不限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金融詐騙犯罪等。
中國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8月
第31卷第4期郭云然: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功能、界限及規制
三是驗證其他解釋方法的結論。由于“目的是全部法律的創造者。每條法律規則的產生都源于一種目的,即一種實際的動機。”[4]因此,目的解釋成為檢驗其他解釋結論是否具備合法性的蓋棺定論式的驗證方法,它擁有一票否決權,即任何解釋結論都必須符合立法目的,否則不得采納。
《刑事訴訟法》第53條規定了只有被告人供述不能定罪處刑制度。實踐中某些辦案機關對此處的“被告人”作縮小解釋,認為只包括單個的被告人,不包括共同犯罪案件的其他被告人,繼而將共同犯罪被告人分案處理,使單個被告人各自的供述成為認定其他共同犯罪被告人犯罪的證人證言,以達到“曲線救國”、定罪處刑的目的。由于共同被告人之間形成“囚徒困境”,在資訊不明的情況下,出賣同伙可為自己帶來利益(構成自首或立功),相反,被同伙出賣則會使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處境,出于保護自己最大利益的本能,共同犯罪人傾向于互相揭發。合理利用“囚徒困境”是行之有效的訊問策略,但是因為共同被告人之間存在“你死我活”的利益關系,其“證言”的真實性大大削弱,或無中生有或夸大其詞。在只有被告人供述和共同被告人“證言”的情況下定罪,極易造成冤假錯案。顯然對該條款作縮小解釋是不合理的,因為無法經受目的解釋的檢驗。再如,《刑事訴訟法》第37條第4款規定了辯護律師行使會見權不被監聽制度。如果對“監聽”作反對解釋,就會得出只要不屬于監視偷聽的手段都可以采用,從而允許“光明正大地旁聽”的結論。顯然該結論是荒謬的,因為違背了保護辯護律師與犯罪嫌疑人對話的保密性的立法目的。
四是彌補法律漏洞。漏洞補充不是目的解釋的直接功能,而是間接功能、衍生功能。在確定法律適用的大前提時,法律解釋不能“無中生有”,只能“有中生有”、“粗中有細”。這要求目的解釋不能突破法律文本的可能文義范圍,只能對法進行“美容”,而不能對法進行“整形”。因為在可能文義范圍之內,是法律解釋;在可能文義范圍之外,是漏洞補充、代行立法。據此,有學者認為“目的解釋不是漏洞補充的方法,而是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5]233。但是漏洞補充方法往往以目的解釋的結論為前提,最為典型的目的性擴張和目的性限縮通常建立在目的解釋的結論基礎上。
《刑事訴訟法》第188條規定了強制證人出庭制度,并規定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有權不被強制出庭。制定該條款是為了保護被告人的對質權,改善實踐中證人出庭率極低的現狀。但書部分規定了有限條件的證人豁免,其目的是為了維護家庭倫理,傳承“親親相隱”傳統。但刑事訴訟法并沒有規定二者沖突時的解決辦法,即遺漏了被告人要求其配偶、父母、子女出庭的情況。根據目的性限縮,此種情況下,如果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無正當理由不出庭,法庭應當強制其出庭。因為此處的但書部分對前段是限制關系,不得與前段相沖突,與“親親相隱”相比,被告人的對質權應當優先保護。
同理,對于《刑事訴訟法》第42條“辯護人涉嫌犯罪的,應當由辦理辯護人所承辦案件的偵查機關以外的偵查機關辦理”也要進行目的性限縮。此處的“以外的偵查機關”應當是與原偵查機關級別相同的其他偵查機關,而不能包括原偵查機關的上級機關。因為該條的目的就是強制案件承辦機關回避,防止先入為主的“欲加之罪”,如果允許其上級機關辦理,就給承辦機關提供了影響案件審理的機會,損害司法公正。
對于《刑事訴訟法》第284條則要進行目的性擴張,該條只規定了行為人先患精神病而后施暴的情形,忽略了行為人在施暴時精神正常,而訴訟過程中患有精神病,并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的情形。顯然,此時需要進行目的性擴張,把此類人包括到強制醫療對象中。否則就背離了立法目的,解釋結果讓人無法接受。
二、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目的”
“所有法律之泥土上的一切,都是被目的所喚醒的,而且是因為某一個目的而存在,整個法律無非就是一個獨一的目的創造行為。”[5] 121目的解釋作為一種重要的解釋方法已經被廣泛接受和運用,但是對于目的解釋之“目的”的認識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雖然名為“目的解釋”,但“目的”并非目的解釋的唯一考量因素,文義、歷史、體系、道德等因素的考量也是不可缺少的。當然,“目的”因素是被張揚的因素,是決定性因素。價值判斷、利益衡量、社會政策及民意傾向等規范外因素以“目的”的形式介入法律解釋,克服了形式主義解釋的僵化性,通過實質性解釋而追求解釋結論的妥當性。但“目的”的開放性可能損害法的安定性,因為目的考量有可能成為解釋者恣意的借口。由于“目的”的選擇直接決定目的解釋結論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因此必須對“目的”進行確認及優化,而對“目的”進行揚棄在客觀上劃定了目的解釋應當遵守的界限。
“目的解釋的目的是法官等據以解釋的標準,盡管這種標準是一種不確定的標準。”[6]之所以說這種標準具有滑動性、不確定性,是因為目的解釋中的“目的”具有復雜性。首先體現在目的的多樣性上,“對什么是制定法或憲法的目的不存在共識。也許有了多種目的……不同的解釋者對這些目的的各自份量會有不同的考慮。”[7]對于同一個法律文本,不同的詮釋者會發現不同的“目的”,即使是同一個詮釋者,基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時空,對“目的”的認識也會發生變化。刑事訴訟法學目的解釋也體現出目的的復雜性,對每一條法律規范的目的進行精確認定是不可能的,需要根據具體的法律事實具體分析。但結合刑事訴訟法的部門法特點和刑事訴訟理念,可以從宏觀上對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目的進行確認和優化。
首先,從主體角度分析,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中的“目的”應當是立法者的目的而非司法者的目的。
立法目的是立法者通過制定文本,意圖有效地調整社會關系的內在動機,它既是法律創制也是法律實施的內在動因。一般而言,大部分制定法都在第一條設置了立法目的條款,刑事訴訟法也不例外。①司法者的目的是指法官希望通過適用法律規范解決具體糾紛的意圖。在中國,有權解釋只包括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和行政解釋,均由國家機關以規范性文件的方式予以頒布,這種抽象性解釋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副法體系”。雖然有學者主張法官解釋在個案裁判中是客觀存在并不可避免的,但它只能存在于法官理解法律的過程中,而不能表達在書面判決中,因為法官的解釋不具有法律效力。
應當將目的解釋的“目的”嚴格限制為立法目的,因為刑事訴訟法是程序法、限權法,程序法定的目的就是要為國家權力的濫用設置屏障。解釋主體應當嚴格按照立法者預設的目的進行目的解釋,而不能按照自己的目的進行解釋,這是程序法定原則的題中應有之義。如果允許法官進行個案解釋,非常容易使其利用目的解釋來突破立法者預設目的的限制,恣意行使自由裁量權,侵犯公民的程序權利。
其次,從解釋目標角度分析,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中的“目的”應當堅持主觀目的為主,客觀目的為輔。
主觀目的是指法律解釋旨在探求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的真實意圖,在時序上體現為回溯性;而客觀目的是指根據社會發展的客觀需要來解讀法律的目的,在時序上體現為前瞻性。對中國刑事訴訟法的目的解釋應當堅持主觀目的為主,客觀目的為輔。由于目前中國的有權解釋主體是司法機關,但司法機關的獨立性屢受詬病,為了防止其利用目的解釋擴大部門權限、侵犯公民權利,在運用目的解釋時應當遵循將立法者意圖的闡釋最大化的原則,這是由刑事訴訟法的限權法屬性所決定的。這一原則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在法律文本中發現或借助立法準備資料、外部輔助資料找到真實的立法意圖并進行最大化闡釋。二是在多個立法者目的并存時,要實現各種意圖的協調,盡可能保證各個立法目的的實現。若無法并存,則按照權力謙抑原則、保障人權原則進行平衡之后,選擇一個價值上更值得保護的目的。三是如果立法者的意圖不符合當前社會形勢的發展,則應當從立法目的出發作出符合當前社會需要的解釋。[5]131
再次,從目的性質角度分析,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中的“目的”應當堅持規范目的、合理考量社會目的。
關于目的解釋中的“目的”的性質,存在兩種不同意見:一種認為是指法律規范自身的目的;另一種則主張是法律欲求實現的社會目的。后者的極端形式表現為司法主體在解釋刑事訴訟法律規范的過程中,根據社會需要而調整思維模式,從現實需要的角度進行考察,然后對刑事訴訟法律規范作出適合社會目的的闡釋。在這種理論中,法律規范的立法目的是否存在并不重要,立法目的是什么也不重要,司法主體只要清楚具體情勢下的社會需要即可。只追求社會目的就會徹底顛覆形式法治,結果只能是在刑事訴訟法律規范的詮釋中肆意突破既定文本內涵和立法宗旨,并根據社會需要任意曲解法律,破壞程序法定原則。拋棄規范目的,目的解釋無異于緣木求魚,而只有堅持規范目的為向導,才能保障刑事訴訟法的確定性、安定性。
根據社會法學派的理論,法律是不能夠自給自足的,無論是立法還是司法都會受到規范外因素的影響。因此,在刑事訴訟法解釋活動中,需要考慮社會政策、利益衡量、思想潮流、民意基礎等規范外因素,這種考量是現實存在并具有一定合理性。社會目的會影響到規范目的的解讀,因為法律調整的是社會關系,司法也是社會生活的調節器,解釋主體也無時無刻不處于社會之中,解釋活動必然受到社會因素的影響。但規范目的是社會目的發生作用的邊界,社會要素的考量不得與刑事訴訟法的規范目的相沖突,應當能夠被規范目的所接納。否則,解釋者極容易突破既有法律本文,在追求社會目的的幌子下潛藏自己的目的,濫用自由裁量權而曲意釋法。例如,為“嚴打”服務的刑事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與刑事訴訟法條文“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存在一定程度的沖突。根據后者的要求,被追訴人不被強迫承認自己有罪并享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即使被追訴人說謊,由于法律沒有規定處罰后果,因此也不得把拒不供述作為“抗拒”行為而在后續訴訟程序中從嚴、從重處罰。此外,把“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作為判處死刑的理由,屬于利用民意和輿論綁架司法,也背離了刑事訴訟法的規范目的。
三、刑事訴訟法目的解釋的規制
“雖然目的解釋使法律解釋具有更寬廣的開放性和靈活性,有助于克服法律的僵化性,但同時也使規則意義上的法治時刻處在危險之中。”[8] 193因為目的解釋具有潛在的危險性:目的解釋具有背離嚴格解釋規則的性質、適用目的解釋時容易滑向類推解釋、客觀目的論解釋的大量適用,勢必損害法適用的統一性與法的安定性。[9]8284目的解釋是把雙刃劍,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目的解釋是對文牘主義的一種反叛和抗爭,但其極端形式則可表現為一種沒有法律的司法。”[8]198就此而言,雖然屢受詬病的形式主義法學正在逐漸退出注釋法學的歷史舞臺,但其對目的解釋的批判卻發人深省。由此也催生了一個新命題:如何在追求法律的應變能力的同時,有效保障法律的安定性?具體就刑事訴訟法而言,目的解釋并非解決所有問題的靈丹妙藥,其有效運作恰恰建立在合理限制的基礎上。為了防止目的解釋的失控,有必要給其戴上“緊箍咒”,只有“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才能在防止公權濫用、保障人權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一)“目的”本身的制約
“目的”是目的解釋的前提和基礎,而目的具有多樣性,解釋者在多個或多重目的中進行選擇也難以避免價值判斷的主觀性,由此必然涉及到目的的確認及優化問題,即形成“目的”之間的競爭,只有符合特定價值取向的目的才能勝出。這一過程事實上限制了“目的”的范圍,無疑也對目的解釋構成了制約。
確認及優化過程對“目的”的控制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就形式層面而言,目的的尋找應當以刑事訴訟法文本為基礎,對目的的解讀不能超出可能的文義范圍,而且要注意目的的層次性,對單個規范的解讀不能與刑事訴訟法的整體目的相沖突。例如解讀偵查條款時,不能單方面強調打擊犯罪的有效性,擴大偵查手段的適用范圍或強制性,還要衡量其對公民權利的限制程度是否符合刑事訴訟法保障人權的目的。二是就實質層面而言,目的應當具備正當性。正當性是指確認的法律目的應當符合一般法律價值。具體而言,在確認某條具體規范的目的時,首先要看是否與無罪推定、程序法定、禁止強迫自證其罪等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相沖突,其次還要經受公正、平等、秩序等一般法律價值的檢驗。事實上,公平、正義、秩序等因素已然滲透到目的因素并以目的形式進入到個別法律規范中,正是這些因素的滲入為目的解釋注入了新鮮血液,增強其生命力。尤其是進行客觀目的解釋的時候,更加凸顯一般法律價值對目的的制約作用。解釋者應當結合單個規范的具體語境,綜合衡量各種價值并確定其優先順序,在法律文本的可能文義之內選取最恰當的目的,使解釋結論符合社會發展需要。
(二)其他解釋方法的制約
法律解釋過程事實上是各種解釋方法結合使用、相互驗證的過程,妥當的解釋結論是方法之間互動的產物,因為任何一個解釋方法的功能都存在特定的適用條件和適用范圍,功能的特定性與局限性決定了其不可能獨自完成法律解釋的重任。目的解釋也不例外,只有置于解釋方法的體系之中,與其他解釋方法互動,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功能而又不至于被濫用。目的解釋要與其他解釋方法進行優勝劣汰的競爭,在此過程中,目的解釋受到其他解釋方法的制約。
關于幾種解釋方法的作用大小,筆者同意張志銘教授的觀點:“在法律解釋實踐中,各種解釋方法的效用盡管不能相提并論,但從總體上說,并沒有哪一種解釋方法是絕對有效的。各種解釋方法總是相互為用,我們很難說哪一種方法總是處于獨立主導的地位,而不具有輔助意義,哪一種方法(如果能構成一種方法的話)則完全處于輔助地位。”[10]關于幾種解釋方法的適用順序也不存在明確的操作規則,就好比醫療方案不會存在先吃藥后打針的先后排序。但仔細觀察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的排序,不難發現排序靠前的方法相對簡單,只需要考慮較少的因素,耗費的信息成本較低,解釋透明度較大,解釋結果也更容易預測;而越是靠后,方法越是復雜,需要考慮的因素越多,耗費的信息成本越高,解釋透明度越低,解釋結果也越難以預測。[8] 320這種“殺雞焉用牛刀”的邏輯可以被看作一個程序性的操作指南,但事實上這種排序對目的解釋構成了適用條件上的制約,盡管這種制約不具有強制性。
目的解釋首先受到文義解釋的制約,文義解釋具有使用上的優先性。成文法國家的法律解釋不可能脫離文本,文本是解釋的基礎,并且通常情況下法律目的就蘊藏其中。“有必要強調文義的形式制約作用,文義解釋應當具有相對的優位性,它的基本功能便是標示與劃定法律解釋活動所允許的范圍。”[9]86“目的解釋本身并沒有消除法官遵守立法文本的義務,法官仍然要以立法文本為出發點,最后還必須回到立法文本上來。”[11]其次,體系解釋與歷史解釋也對目的解釋形成制約。目的解釋不能孤立適用,必須置于體系之中,其他解釋方法的制約也不是孤立的制約,而是體系性制約。以《刑事訴訟法》第50條為例,該條規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由于沉默權已為世界各主要法治國所確認,也是中國刑事訴訟法的發展趨勢,因此有學者對該條文進行客觀目的解釋,主張該條確立了沉默權制度,屬于默示的沉默權。[12]但這樣的結論是經不起其他解釋方法的驗證的。一是該條沒有明確使用“沉默權”字樣,而沉默權與禁止強迫自證其罪有各自的獨特內涵②,兩者既不是等同關系也不是包含關系,解釋結論已經突破了法條的文義范圍。二是即使采納有爭議性的觀點,認為二者經過發展演化而趨向涵義一致或者沉默權是禁止強迫自證其罪的有機組成部分,仍然不能得出中國已經確立沉默權的結論。因為中國《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第1款規定了犯罪嫌疑人的如實回答義務,“應當”一詞表明回答義務的強制性,即必須回答且必須如實回答,這與沉默權——犯罪嫌疑人有權保持沉默拒絕回答直接沖突。此外,1979年《刑事訴訟法》、1996年《刑事訴訟法》及2012年《刑事訴訟法》都規定了犯罪嫌疑人的如實回答義務,且文字表述只字未改,可謂一脈相承,由此可以看出立法者對如實回答義務的情有獨鐘和堅決態度。而禁止強迫自證其罪是2012年《刑事訴訟法》新增條款,對該條款的解釋具有多個結論時,自然不得選擇與其他條款相沖突的解釋。毋庸置疑,對于該條款,客觀目的解釋在與文義解釋、體系解釋及歷史解釋競爭的過程中,無法通過驗證對其構成了制約,確立沉默權的結論是站不住腳的。
四、結語
目的解釋被廣泛接受和運用源于其對文牘主義的反叛或抗爭,它能夠有效克服形式法學嚴格解釋的機械性和僵化性。目的解釋的靈活性和開放性意在追求一種可變化的法律秩序,能夠有效緩和法律文本與社會發展脫節的矛盾,這種品質在社會變遷劇烈的社會中更加可貴。刑事訴訟法文本的簡約化、框架化以及緩慢的修改速度,無法滿足市民社會日益增強的保障人權要求,呼喚目的解釋為法律秩序注入新鮮血液。簡約的法律文本無法應對急劇變遷的社會生活為目的解釋的張揚提供了較大的空間,通過目的解釋進行局部制度創新不失為推進刑事訴訟法發展的可行路徑。但同時要注意到,目的解釋對刑事訴訟法而言是把雙刃劍,它具有背離形式法治的內在危險性。因此,有必要借助目的本身和其他解釋方法對目的解釋進行制約,警惕公權力機關曲意釋法,防止其假目的解釋之名,行“自我擴權”、“代行立法”之實。
注釋:
①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條規定:“為了保證刑法的正確實施,懲罰犯罪,保護人民,保障國家安全和社會公共安全,維護社會主義社會秩序,根據憲法,制定本法。”
② 各國法律對沉默權的表述和實際運作方式并不相同,其適用范圍也不盡一致。以美國為例,禁止強迫自證其罪是憲法性權利,而沉默權是聯邦最高法院通過一系列案例確立起來的規則,目的在于強制警察尊重憲法,二者內涵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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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可闊]
The Function and Limitation of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GUO Yunran
(School of Criminal Justice Science,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 The tardiness of hermeneutics affects the social effectiveness of the Criminal Procedure Law. The flexibility and openness of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The purpose in the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is complex and should be confirmed and optimized with the departmental characteristics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The functions of the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are to explore the meaning of the text, to determine the appropriate conclusion, to verify the other conclusions of interpretation and to remedy legal loopholes.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is a doubleedged sword and should be restricted by the "purpose" itself and other means of interpretation in order to prevent its subjectivity and arbitrariness.
Key words: Criminal Procedure Law; tel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means of interpre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