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宋代經濟的高度發展、城市規模的逐漸擴大,出現了豐富多彩的以娛樂為目的的文藝形式。而瓦肆和勾欄的出現,又為市民音樂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促進了說唱、曲子、戲曲等音樂藝術形式的蓬勃興起。在宋代的各種和聲樂藝術相關的藝術形式中,唱賺、傀儡戲、陶真、鼓子詞、諸宮調、涯詞等,都在當時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宋代的歌唱藝術的繁榮可見于宋人毛開《樵隱筆錄》中的記載: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蘭陵王》,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1}宋代不僅城市中人喜愛聲樂,農村中人也對聲樂十分喜好。著名詩人陸游《小舟游近村三首》之三一詩中寫道: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2}。“蔡中郎”即蔡邕,“聽說”
可見是宋代的一種說唱音樂。
宋代的妓業也十分的發達,官妓、私妓都十分的興盛,除了最著名的李師師之外,有名有姓、有史可查的的妓女更是不在少數。僅《夢梁錄》卷二十“妓樂”中記載的就有三十多人,從而產生了大量的歌妓{3}。而在這些藝術中,由以演唱為主的曲子、說唱、戲曲的發展對宋代歌唱藝術起到了推波助
瀾的積極作用。
第一、獨重女音
從史書記載的情況來看,在宋代之前的朝代中,人們不會對某一性別的歌手特別的挑剔,男性、女性以唱歌而出名的都大有人在。甚至在某一時期,男性歌手占了該時期的絕大多數。唐代著名的男性歌手就有意奴、高玲瓏、長孫元忠、陳不謙、韋青、李龜年、米嘉榮、何戡、田順郎、黎可及、何滿、郝三寶等。其中最著名的男性歌唱家當屬李龜年,唐人李浚《松窗雜錄》中就有“開元中,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4}的記載。可令人覺得奇怪的是,中國的聲樂藝術發展到了宋朝卻出現了“獨重女音”、“唱歌須是玉人”的聲樂審美傾向。宋人王灼在其《碧雞漫志》卷一“古人擅歌得名不擇男女”中記載:
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古意盡矣。政和間,李方叔在陽翟,有攜善謳老翁過之者。方叔戲作《品令》云: “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霜須。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5}
該文說的是宋代士大夫所作歌詞非常的婉媚,失去了古意。古時候的藝人會因為善于歌唱而聞名,而宋朝時候的人們卻非常的偏好女性的音色。在政和年間,一個唱歌的老翁還受到了李方叔的嘲笑。
宋代還出現了為女性演唱者而創作歌詞的詞人,最著名的當屬柳永。宋人俞文豹《吹劍續錄》中記載:
柳郎中(柳永)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6}
歌妓的盛行,使宋代出現了一種專為女性歌手創作以及表現歌妓形象、心態、故事的詞—歌妓詞。最著名的詞人柳永,歐陽修、司馬光、蘇軾、辛棄疾都寫有歌妓詞。一些詞人在作詞的時候還有命歌妓立即演唱的習慣,如宋代文學家岳珂在其《程史·卷三·稼軒論詞》中就有“稼軒以詞名,每宴,必命侍妓歌其所作”{7}的記載。歌妓在當時達官貴人的交際中充當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不僅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又能陶冶情操,檢驗詞的好壞,更能在宴會中促進主客之間的感情、拉近二者的距離。
由于宋代女性歌者的大量出現,還出現了四百多名女童大合唱的壯觀場面。《東京夢華錄》卷九“宰執親王宗室百官人內上壽”中就有記載:
第七盞,御酒,慢曲子。宰臣酒,皆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訖。參軍色作語,勾女童隊入場。女童皆選兩軍妙齡容艷過人者四百余人……舞步進前成列。或舞《采蓮》,則殿前皆列蓮花,檻曲亦進隊名。參軍色作語問隊,杖子頭者進口號,且舞且唱。樂部斷送《采蓮》,訖,曲終復群舞,唱《中腔》畢,女童進致語……。參軍色作語,放女童隊,又群唱曲子,舞步出場。{8}
須得說明的是,“獨重女音”并不是說宋代沒有男性歌手,而是指宋代的男性歌手很少,且在當時得不到重視。
第二、善過度、內里聲
宋代不僅對女性歌手情有獨鐘,還特別喜歡在歌唱中能夠“善過度、內里聲”的歌手。宋人沈括在其著作《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中提出了新的聲樂審美標準:
古之善歌者有語,謂‘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凡曲,止是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耳,字則有喉唇齒舌等音不同。當使字字舉本皆輕圓,悉融入聲中,令轉換處無磊塊,此謂‘聲中無字,古人謂之‘如貫珠,今謂之‘善過度是也。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字中有聲”也。善歌者謂之“內里聲”。{9}
沈括在總結古代歌唱藝術的普遍規律之后明確指出古人“善過度”、“內里聲”的聲樂審美觀念。
沈括所描述的“善過度”在古代稱之為“如貫珠”,講訴的是咬字與行腔的關系。當歌唱者在行腔的過程中遇到了字的轉換處時,應當非常地自然、“無磊塊”的轉換,使整曲如同珠子一樣圓潤、流暢,這就是所謂的聲中無字。“內里聲”講訴的字與音調的關系。演唱者在演唱過程中應當很好的將吐字與聲腔結合,其實很多字的讀音里面已經蘊含了基本的音調,例如有些字讀起來是宮音音調的,而在譜曲的時候卻故意將之譜為商音的音調,當在歌唱的時候,就很自然的做到了“字中有聲”。這種聲調式內在的,善于歌唱的人稱之為”內里聲”。
宋人關于“善過度”的記載不勝枚舉。陳元靚《事林廣記·遏云要訣》有“腔必真,字必正,欲有墩亢掣拽之殊”{10}的記載,意思即要“字正腔真”,聲音像拉拽的珠子一樣既流暢又有力度。張源的《詞源·謳曲旨要》中則有“腔平字側莫參商,先須道字后還腔,字少聲多難過去,助以余音始繞梁”{11}的記載,講訴的是在“腔平字側”的時候,不要直接用商音來唱,而是應該先用其它音調唱出這個字后再行腔回到商音,這樣會有余音繞梁的感覺。王灼《碧雞漫志》中記載也有“方叔固是沉于習俗,而語嬌聲顫,那得字如貫珠,不思甚矣。”{12}的記載,當時的”習俗“不僅是“獨重女音”,而且當時對聲樂的審美要求是要“字如貫珠”。歐陽修在描寫歌妓高超的演唱技巧是用的是“柔潤清圓,百緋明珠一線穿”{13}。
第三、好“低唱”
我們當代的人們說唱歌經常用“高歌一曲”來替代,但與我們當代欣賞高音的聲樂審美思想截然不同的是,宋代非常流行“低唱”的聲樂藝術形式,宋代的各類文獻、詩詞中幾乎很難見到用“高歌”、“高唱”之類的詞語來稱贊演唱者。沈括《夢溪筆談》中甚至有“不善歌者,聲無抑揚,謂之“念曲”{14};聲無含韞,謂之‘叫曲”的記載。“聲無含韞”指的是聲音不懂得收斂、控制,“叫曲”與“低唱”相對。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不善于歌唱的人,用“叫曲”加以諷刺。
這里的“低唱”指的是小聲的、婉轉的吟唱。關于女子“低唱”最著名的描寫當屬姜夔的《過垂虹》: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15}宋代文學家、音樂家姜夔在新詞創作出來的時候,韻律非常的柔美,歌妓小紅低唱作詞人吹簫伴奏。一曲唱完,小船已過了吳江縣城;回望經過的水路上的輕煙綠波,還有那一座座石橋。小紅唱完一曲,船就已經出了“松陵”,過了“十四橋”,可見她所演唱的詞是字少聲多,宛轉悠揚。《夢梁錄·卷二十·妓樂》中也有“低唱”的詳細描述:
大凡動細樂,比之大樂,則不用大鼓……每只以簫、笙、篳篥、嵇琴、方響,其音韻清且美也。更有小唱、唱叫、執板、慢曲、曲破,大率輕起重殺,正謂之“淺酌低唱”。{16}
從《夢梁錄》的記載來看,“淺酌低唱”用于“細樂”當中,伴奏樂器有“簫、笙、篳篥、嵇琴、方響”,音樂風格特征是“清且美”。“細樂”是是與鑼鼓等大的音響相對的小音量的管弦樂,非常適合用于在“低唱”中作為伴奏樂器。
“低唱”用管弦樂作為伴奏樂器的記載,還見于宋人李光《南歌子·重九日宴瓊臺》中:且看花經眼,休辭酒滿杯。玉人低唱管弦催{17}。楊澤民《選官子》中也有“女子將新詞低唱”的記載:
唯有芳姿為人,歌意尤深,笑容偏倩。把新詞拍段,偎人低唱,鳳鞋輕點。{18}
柳永是宋代最著名的因為“低唱”丟了官職的的詞人。他的詞《鶴沖天·黃金榜上》中寫道: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需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19}
柳永怎么沒想到正是他作的這首《鶴沖天》最后最后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惹怒了宋仁宗皇帝,丟了官職。眾所周知,中了進士之后,是要經過當時的皇帝御筆批準的,然而這首詞有一天竟然傳到了宋仁宗耳朵里,宋仁宗龍顏大怒,于是便把柳永的名字從中榜名單中抹去,笑罵:“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
與“低唱”詞義相近的還有“沉吟”、“微吟”等。宋人關于這類歌唱的記載也不在少數。柳永《鶴沖天·閑窗漏永》中的“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20}以及林逋《山園小梅》中的“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21}
第四、形成宋代三大聲樂美學
范疇的根本原因
宋詞最大的特征就是長短句的美妙結合,這種結合往往賦予了宋詞“柔美、抒情”的特性。“婉約派”是宋詞中的主要派別,其中代表人物如:柳永、周邦彥、晏殊、姜夔、歐陽修、秦觀、李清照……。劉克莊《翁應星樂府序》中所云:然長短句當使雪兒、囀春鶯輩可歌,方是本色{22}。由此可見,這種長短句結合的宋詞在本質上就適合女性歌唱者演唱的。又如《四庫全書·樂府指謎提要》中所載:
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又有直為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23}
由此可見,宋詞在本質上就有“須略用情意”、“入閨房之意”、“多些艷語”、“尤宜婉轉”的特征,而這種本質特征決定了宋詞“以柔為美”、“以艷為美”的審美趨向,這種去想要求演唱者要“善過度、內里聲”,這樣才不會破會宋詞柔美、婉約的意境。而“低音”的演唱方式。更使這種意境錦上添花,試想之,一首李清照凄美的婉約詞又怎能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引吭高歌?
結 語
綜上所述,宋人對演唱者要求有許多的獨到見解之處。“獨重女音”是宋人對歌唱者性別的審美要求,“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宋人對歌唱者在聲樂演唱過程中技術要求,“低唱”是宋人對演唱者演出形式的審美習慣,三者共同構成了宋代的三大聲樂美學范疇,而宋詞“以柔為美”“以艷為美”是形成這種思想的根本原因。我們研究宋代的聲樂審美思想,不僅能為當代的聲樂演唱者提供豐富的傳統的聲樂演唱理論,更能為當代以宋詞為歌詞譜曲的作曲家提供理論依據。
{1} 張海鷗編著《唐詩宋詞經典導讀》[M],中山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6頁。
{2} 劉洪仁選注《陸游詩詞選》[M],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71頁。
{3} 孟元老《夢梁錄目錄·卷二十·妓樂》[M],中國商業出版社1982年版,第178頁。
{4}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3頁。
{5}{12} 岳珍《碧雞漫志校正》[M],巴蜀書社2000年版, 第26—27頁。
{6} 羅超、龔兆吉編注《文史英華·文論卷》[M],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319—320頁。
{7} 晏殊《少年游》,劉揚忠編著《晏殊詞新釋輯評》[M],中國書店2003年版,第79頁。
{8}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M],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65頁。
{9}{14} [宋]沈括《夢溪筆談》[M],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33頁。
{10} 金明春、金星《中國聲樂藝術史》[M],人民音樂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頁。
{11} 蔡楨《詞源疏證》[M],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69頁。
{13} 邱少華編著《歐陽修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年版,第36頁。
{15} 殷光熹主編《姜夔詩詞賞析集》[M],巴蜀書社1994年版,第215頁。
{16} 吳自牧《夢梁錄》[M],濟南: 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年版,第287—288頁。
{17} 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2冊》[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3頁。
{18} 《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70頁。
{19} 宋]柳永著,胡傳志、袁茹解評《柳永集·名家選集卷》[M],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89頁。
{20} 王星琦編選《柳永集》[M],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
{21} 西渡編《名家讀宋元明清詩》[M],中國計劃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22}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M],第32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頁。
{23} 劉方喜編著《中華古文論釋林·南宋金元卷》[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頁。
周順 華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