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領,宋 常
(1.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北京 100872;2.江西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江西 南昌 330045)
自1994年實施分稅制改革以來,我國財政體制呈現出“財權重心上移、事權重心下壓”的特征,地方財政支出普遍超出財政收入,迫使地方政府靠舉債維持運轉[1]。由此同時,以經濟增長為基礎的政治晉升機制,激勵著地方政府負責人投資自身財力無法承受的大項目,靠借債維持高速增長的GDP[2]。兩股力量匯集導致地方政府債務(簡稱“地方債”,下同)逐年增多,加之,為配套2008年中央政府“四萬億”刺激性計劃,地方政府的超規模舉債使得地方債規模快速膨脹。據審計署2013年12月30日公告,截至2013年6月底,地方債規模已達到178908.66億元。
目前,已有不少學者對地方債的成因、后果、防范等進行了較充分的研究。然而,有關地方債的研究大都是關注其對宏觀經濟層面的影響,缺乏對微觀企業行為影響的考慮。本文嘗試從微觀視角考察地方債對公司稅負的影響,探討地方債與公司實際稅負之間的內在聯系。本文以2012-2013年滬、深A股非金融類上市公司為研究對象,采用各省(市)審計廳提供的年度審計數據、各省統計年鑒及CSMAR數據庫提供的上市公司財務數據,對地方債與公司實際稅負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探討。研究發現,地方債與轄區內上市公司稅負顯著正相關,即隨著地方政府債務率的上升,公司實際支付的稅負呈顯著上升趨勢;另外,國有產權屬性降低了地方債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而外資產權屬性強化了地方債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
本文的貢獻主要在于:第一,有助于進一步厘清地方債的經濟后果,為全面評估地方債風險提供經驗證據和決策參考。第二,政府在地方債壓力下會通過加強稅收監管而對上市公司的行為產生影響,進而發現了宏觀環境影響微觀企業行為的又一個研究路徑。
余文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為文獻回顧;第三部分為研究假設;第四部分為研究設計;第五部分為實證結果;最后為研究結論與啟示。
Shleifer and Vishny(1998)基于對東歐國家和俄羅斯的轉軌實踐的考察,運用經濟學工具,首次提出了“掠奪之手”的政府模型[3]。此后,很多文獻證實了政府“掠奪之手”的存在。首先,政府有直接掠奪的行為。Acemoglu(2003)研究發現,當面臨較大的經濟增長和財政壓力時,政府會對企業進行敲竹杠,利用其強大的掠奪能力將壓力轉移給轄區內的企業,造成企業稅負的增加[4]。周雪光(2005)提出了“稅收攫取”的概念,并理論分析了地方政府會通過“稅收攫取”來緩解財政困境[5]。馬光榮和李力行(2012)使用1998-2005年中國縣級財政數據和工業企業數據,研究發現縣級政府會將自身規模擴大后的財政壓力施加到企業身上,從而提高了企業面臨的稅負水平[6]。張璟等(2013)研究發現,地方政府利用“掠奪之手”干預金融體系的資金運用,從而阻礙了金融發展[7]。姚金偉(2014)研究發現,省級教育固定資產投資受到公共部門固定資產投資的擠占,論證了政府“掠奪之手”的自利特征[8]。
其次,政府有借助國有企業而從事的自利化行為。Lin等(1998)認為,轉型經濟體中普遍存在國有企業承擔政府負擔的問題,如促進發展、保障就業、協助養老、維護穩定等等,由此導致國有企業的政策性負擔[9]。曾慶生和陳信元(2006)實證發現,我國國有企業的社會性負擔多于非國有企業[10]。曹春方和馬連福(2012)從地方國有企業募集資金變更的角度論證官員的“掠奪之手”理論,實證結果顯示官員年齡越小、學歷越低,地方國有企業募資變更的幾率越大[11]。
因此,根據政府“掠奪之手”理論,在政黨(政府)利益最大化的目標下,政府具有“掠奪”動機,即政府可能動用一切資源應對來自潛在統治者和其他國家的競爭。政府掠奪的方式多種多樣,有以政府名義直接進行的掠奪,有借助國有企業間接實施的掠奪。總之,政府“掠奪之手”普遍存在。
早期文獻大多從公司特征層面考慮影響稅負的因素,如融資結構、資產構成、產權屬性等。王延明(2003)實證研究發現,公司稅負與負債率和資本密集度負相關,與公司規模正相關,而與資產報酬率不相關[12]。吳聯生(2009)以中國上市公司為對象,研究發現國有股權比例越高,公司稅負也越高[13]。劉駿和劉峰(2014)檢驗了政府控制與企業稅負的關系,發現國有企業稅負低于非國有企業[14]。
新近部分文獻嘗試考察企業外圍環境對稅負的影響。Beck等(2014)采用跨國數據,探討信用信息共享系統的發達程度與金融分支機構的滲透程度對企業避稅的影響,研究發現,發達的信用信息共享系統和具有較高滲透率的金融分支機構可降低企業的避稅程度,從而導致稅負增加[15]。劉行和葉康濤(2014)研究了金融發展對企業所得稅的影響,其結果表明金融發展顯著提升了企業的所得稅負,且稅負的提升主要集中在民營企業[16]。劉慧龍和吳聯生(2014)考察了制度環境對企業實際稅率的影響,研究發現制度環境越完善,公司實際稅率越高,并且此效應只在非國有控股公司中存在[17]。
綜上可見,公司稅負問題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高度關注,研究視角從公司特征逐漸擴展到公司所處的環境等因素。然而,目前對企業稅負的研究至少存在兩個問題:其一,企業稅負的衡量指標存在缺陷,現有文獻大多只考慮企業所得稅稅負,而忽略了增值稅、消費稅、營業稅等其它稅種;其二,鮮有文獻結合政府財務狀況,考察政府對企業的干預行為。政府雖然具有謀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動機,但其相關決策仍然需要基于自身的財務狀況,政府的財政收支狀況對其行為有著一定的影響。
如前所述,自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以來,由于財政體制及地方官員晉升機制等方面的原因,地方政府債臺高筑。盡管地方債風險總體可控,但其快速發展積累起來的風險已引起各界的廣泛關注。全國人大財政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尹中卿表示,地方債積累到一定程度可能引發區域性的財政風險和系統性的金融風險。在土地財政收入充滿不確定性和地方政府舉債行為日益受到嚴格監管的情境下,而全國尚未取消對地方官員GDP考核要求,償還巨額債務和目前的財政收支模式都可能導致地方政府財政收支缺口增大,因此,地方政府通過稅收提高地方財政收入的動機增強。
盡管中國稅收立法權高度集中,地方政府名義上可運用的稅收管轄權很小,但其在稅法與稅收政策的實際執行中,在稅率、稅基、減免權等征收管理方面卻擁有廣泛的自由裁量權[18]。Cai和Liu(2009)認為,中國稅收征管系統的不完善和稅收人員整體素質偏低的事實,使得中國企業的稅收規避現象遠比美國等發達國家嚴重[19]。例如,審計署2004年的調查顯示,被視為財務制度比較健全、管理相對較好的788家重點稅源大戶兩年間少繳稅款250多億元。2013年,上市公司“輕工國際”涉嫌偷逃稅款9億多元而被稅務機關立案調查。當地方政府面臨財政壓力時,稅務機關可能會通過加強稅收監管,嚴核企業的稅務籌劃行為,以增加地方財政收入。
此外,現實中一些地方政府甚至直接向轄區內企業“攤派”稅負以攫取稅收收入[5]。呂冰洋和郭慶旺(2011)在分析中國稅收高速增長的原因時指出,分稅制改革對各級稅務部門產生了強烈的稅收激勵作用,促進稅務部門征稅能力和稅收努力的提高,進而帶動稅收高速增長[20]。國家稅務總局公布的數據顯示,2012年我國稅務機關通過反避稅貢獻稅收達346億元,比2011年增加107億元,同比增長48%。因此,強化對轄區內企業的稅收征管就可能會成為增加財政收入的一種可行方法。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一個研究假設如下:
H1: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地方債壓力越大,轄區內上市公司稅負越重。
進一步,地方債與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會受到企業產權屬性的影響。一方面,由于國有企業缺乏人格化的產權主體以及高管的政府任命,國有企業高管的決策可能會偏離利潤最大化的經營目標,而傾向于迎合基于經濟增長、上交利稅等的政治晉升錦標賽[21]。另一方面,已有研究發現,政府會給予擁有政治身份的企業更多的稅收優惠[22]。因此,國有企業避稅動機較弱,一般會滿額上交稅收,造成國有企業稅負相對較高,在面臨地方債壓力導致的稅收監管時,由于沒有太多增加稅負的空間,其稅負對政府債務壓力不敏感;相反,非國有企業由于稅收優惠較少,在利潤最大化目標下,其避稅動機較強,稅負相對較輕,面臨地方債壓力導致的加大的稅收征管力度時,稅負變化大,對政府債務壓力比較敏感。鑒于此,本文提出第二個研究假設如下:
H2: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國有股權消弱了地方債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的正相關關系。
另外,地方債與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還會受到外資背景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為充分吸引外資、大力發展經濟,中國各級政府對外資企業采取了區別于內資企業的稅收優惠政策。從實際稅負看,外資企業普遍低于內資企業。劉劍文和熊偉(1998)研究發現,外資企業的稅收優惠遠遠超過內資企業,享有“超國民待遇”[23]。2008年實行的新企業所得稅法將內、外資企業所得稅稅率統一確定為25%,外資企業所得稅“超國民待遇”消失。但同時規定:對于正在享受低于25%優惠稅率的外商投資企業,其適用稅率將會在新企業所得稅法施行后5年內,逐步過渡到25%的稅率。
盡管外資企業普遍享有種類繁多的稅收優惠,但其避稅動機和能力都遠超內資企業。制造虧損假象是其常用手段,《法制日報》2006年11月14日報道,2005年外資企業的虧損面高達42.96%。《中國經營報》2013年6月11日報道,依據中國一些地方稅務官員的測算,外企的避稅金額可能高達1270億元之巨。外資企業一般通過高買低賣等手段轉讓定價,使其長期處在微虧狀態,出現“長虧不倒”的奇特現象。新華社2014年11月11日報道,微軟公司必須向中國政府補繳8.4億元人民幣的稅款和利息,并在未來繳納每年超過1億元人民幣的追加稅。因此,當地方政府面臨巨大的償債壓力時,稅務部門會加強對所有企業的稅務監管強度,由于外資企業的避稅范圍廣、能力強,對其的監管力度會更強。由此,本文提出第三個研究假設如下:
H3:在其它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外資背景強化了地方債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的正相關關系。
目前,公開披露的地方債只有2012、2013兩年的連續數據,因此本文的初始數據樣本僅包括2012、2013年滬深所有A股非金融類上市公司。在剔除了B股公司、ST類公司及相關變量數據缺失的公司之后,觀測樣本共有4705個,其中2012年2299個,2013年2406個。上市公司相關財務數據取自CSMAR數據庫;地方債數據來自審計署網站及各省審計廳網站;地方財政收入數據來自各省統計年鑒;是否為國有企業、外資企業的數據取自CCER數據庫。為消除極端值的影響,本文對使用到的所有連續變量在上下1%的水平進行了縮尾(Winsorize)處理。
1.地方債的測算
根據審計署及各省(市、區)審計廳提供的數據,本文取得2012年底及2013年6月底地方債余額的省級截面數據。2014年1月23日各省公布了自查的2013年7月-12月政府債務,結合2013年6月底的數據,本文估算出2013年底的地方債余額。之后,用地方政府當年債務余額除以各省當年的GDP,計算得出各省的地方債壓力指標——政府負債率(Debt_GDP),該指標越大,表示地方政府面臨的債務壓力越大。同時,為確保結果的可靠性,本文用地方債務余額除各省地方財政收入作為地方債壓力的替代指標——政府債務率(Debt_Rev)。
2.上市公司稅負的測算
對上市公司實際稅負的測算,存在兩種方法:其一,基于權責發生制的算法。Hanlon and Heitzman(2010)、劉行和葉康濤(2014)、劉慧龍和吳聯生(2014)等文獻,都是從權責發生制視角,基于所得稅費用、稅前會計利潤、遞延所得稅費用及名義所得稅稅率等數據計算公司實際稅負[24][16][17];其二,基于收付實現制的算法。劉駿和劉峰(2014)提出了基于現金流量表的企業稅負指標,用“支付的各項稅費-收到的稅費返還”除以“營業總收入”來計算[14]。
基于研究目的,本文采用收付實現制下測算公司稅負的方法,主要理由在于:其一,權責發生制下的測算方法只考慮公司的所得稅而忽視其他相關稅負,實質上計算的是公司的所得稅稅負,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公司稅負;比如,2006年世界銀行、國家信息中心針對我國120個城市的12400家企業展開調查,調查表明我國各地區企業流轉稅稅負明顯高于所得稅稅負,顯然所得稅稅負并不能代表公司稅負。其二,本文考察的公司稅負是當期實際支付的稅負,而不是會計賬目上反映的稅負,因為會計上應支付的稅負并不等于實際支付的稅負。根據我國現行《企業會計準則2006》規定,現金流量表中“支付的各項稅費”項目包括企業應當繳納的各項稅負,它是企業真正支付的稅負。當地方政府面臨債務償還壓力時,政府需要看得見的真金白銀,而不是賬面上的應收稅額,從現金流量表取得“支付的各項稅費”數據,更能代表本文的稅負含義。當然,為了便于公司間比較,需要用營業總收入進行標準化處理。實際稅負率ETR(Effective Tax rate)的計算方法見表1。在主回歸分析時用ETR1指標,在穩健性測試部分用ETR2指標。
3.控制變量
借鑒已有文獻,本文設定的控制變量包括名義稅率、公司規模、負債水平、盈利性、公司相對價值比、資本密集度、存貨密集度、公司產權屬性、市場化進程等因素。具體說明見表1。
總體而言,地方債壓力對轄區內上市公司的稅收征管活動產生影響,據此可預期在控制了其他相關因素的情況下,地方債壓力越大,轄區內上市公司的稅負越重。因此,本文主要通過考察地方債與公司實際稅負之間的關系來檢驗地方債對企業稅收所產生的經濟后果。
具體說來,把公司實際稅負設置為地方債及其他相關變量的函數,構建如下三個模型,分別對H1、H2、H3進行檢驗:

其中,ETR1表示上市公司實際支付的總稅負,用“支付的各項稅費/營業總收入”測算,Debt_GDP表示地方債壓力,用“當年末政府債務余額/GDP”測算;SOE表示上市公司是否是國有企業的啞變量,國有企業為1,非國有企業為0;Foreign表示上市公司是否具有外資背景的啞變量,外資企業為1,非外資企業為0;ConVar為各種控制變量。
模型(1)是本文最主要的模型,檢驗地方債壓力是否加重轄區內上市公司實際支付的稅負;模型(2)加入是否國有企業的交互性,考察企業產權屬性對地方債壓力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即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面臨地方債壓力時,稅負是否存在顯著差異;模型(3)加入是否為外資企業的變量,考察內外資產權屬性對地方債壓力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
表1顯示了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從樣本的描述性統計可見,在2012-2013年間,公司總稅負指標(ETR1)的均值為6.7%,中位數為5.2%;公司凈稅負指標(ETR2)的均值為7.7%,中位數為5.9%,與ETR1的數值特征基本一致。地方債壓力指標1(Debt_GDP)的均值為29.5%,介于12.8%和67.0%之間,表明各地普遍存在較重的債務壓力,并且各省之間地方債壓力差別很大;地方債壓力指標2(Debt_Rev)的均值、中位數、均超過150%,也表明地方債余額大大超過地方財政收入,地方債壓力巨大。名義所得稅稅率Rate的均值為18.7%,最大值為30%,最小值為0,公司實際稅率存在差異。公司負債率(LEV)均值為43.1%,最小值4.4%,最大值93.1%,不同公司之間的負債率存在較大差異。SOE的均值38.8%,表明樣本公司中超過三分之一的公司是國有企業。Foreign的均值為3%,表明外資企業占比較低。其它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與企業的現實狀況基本一致,不再贅述。

表1 變量含義及描述性統計
表2顯示了主要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①由于篇幅問題,這里只顯示主要變量之間的相關系數。。第一,無論是基于Pearson相關系數還是基于Spearman相關系數分析,地方債壓力的衡量指標Debt_GDP、Debt_Rev與企業稅負的衡量指標ETR1、ETR2之間都正相關,且均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這初步印證了本文的假設,即地方債壓力越大的地區,上市公司支付的總稅負越多,支付的凈稅負也越大。第二,ETR1、ETR2與大部分控制變量的相關系數都在5%統計意義上顯著,這說明本文控制變量的選取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它們能較好地控制其他因素對公司稅負的影響。第三,Debt_GDP、Debt_Rev與各個控制變量相互之間的相關系數絕對值均小于0.5,這說明本文的實證模型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2 主要變量相關系數表
(1)地方政府債務與上市公司總稅負
表3(1)、(2)顯示了假設(1)的多元回歸結果,被解釋變量為上市公司當期支付的總稅負ETR1,測試變量為地方債壓力指標Debt_GDP和Debt_Rev。從總體上看,第(1)列的擬合優度(Adj-R2)超過了35%,說明模型較好地控制住了企業稅負的影響因素;此外,控制了其他相關因素后,測試變量Debt_GDP對ETR1的估計系數為0.0191(T值=2.09),與預期的符號一致,在5%統計意義上顯著。實證結果表明,地方債壓力越大,轄區內上市公司支付的總稅負越重,從而驗證了假設1。
在控制變量方面,名義稅率Rate的回歸系數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為正,說明名義稅率越高的公司實際支付的總稅負越高,這與客觀事實是吻合的;負債率Lev的回歸系數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為負,這說明資產負債率越高的公司,支付的總稅負越低,這符合債務稅盾效應的預期;資本密集度PPE和存貨密集度INV的回歸系數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為正、負,說明兩者背后的稅前抵扣特征不同,固定資產折舊由于可以稅前抵扣而具有稅盾效應,存貨無此效應,所以存貨密集度越高的企業,支付的稅負越重;盈利性ROA的回歸系數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為正,說明盈利能力越強的企業支付的稅負越重,可能的原因是地方政府面臨債務壓力時,會選擇盈利能力強的企業進行稅收攫取;相對價值比的回歸系數顯著為負,說明相對價值比越高的公司稅負越重,原因可能是相對價值比越高,受到的關注越多,越不容易進行稅負規避,進而稅負越高;市場化程度Index的回歸系數顯著負相關,說明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地區,上市公司支付的稅負越低,原因可能是政府征收各種稅負的隨意性降低,導致上市公司稅負下降。
另外,當測試變量換成Debt_Rev時,相關情況如表3(2)所示,實證結果與Debt_GDP時的結果基本一致,Debt_Rev的系數在5%統計意義上顯著為正,說明地方債壓力越大,轄區內上市公司支付的凈稅負也越重。

表3 地方政府債務與上市公司總稅負回歸結果(假設1)
(2)產權屬性對地方政府債務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
表4顯示了假說2的實證檢驗結果。Debt_GDP和Debt_Rev的系數依然為正,并在1%統計意義上顯著。列(1)中,SOE的回歸系數為0.009,在5%統計意義上顯著為正,說明國有企業支付的稅負高于非國有企業;交互性Debt_GDP_SOE的系數顯著為負,表明國有產權弱化了地方債壓力與實際稅負之間的關系。原因可能有二,其一,由于國有企業缺乏人格化的產權主體以及國有企業高管的官員身份,國有企業避稅動機較弱,一般會足額上交稅收,使得國有企業稅負相對較高,在面臨地方債壓力導致的強度較大的稅收監管時,因沒有太多增加稅負的空間,其稅負對地方債務壓力不敏感;其二,由于國有企業通常已經替政府承擔了一定的社會責任,基于交換動機,政府可能會給予國有企業更多的稅收優惠作為補償。因此,不論有無地方債壓力,國有企業的稅負變化都不會太明顯。列(2)中,當地方債壓力變量為Debt_Rev時,其回歸系數依然顯著為正;SOE的回歸系數為正,但不顯著;Debt_GDP_SOE的系數顯著為負,同樣表明,在地方債壓力較大的地區,地方債壓力與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在國有企業顯得較弱。以上回歸結果支持了假設2。

表4 產權對地方政府債務與公司總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假設2)
(3)外資屬性對地方政府債務與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
2008年1月1日實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所得稅法》,將內、外資企業所得稅稅率由原來的33%、24%和15%統一調整為25%,對仍在實行優惠稅率的公司給予五年的過渡期,即到2012年底,所有內外資企業統一實行25%的企業所得稅率,本文的研究期間正好跨度為2012-2013,因此,外資企業當前是否仍然享受著稅收優惠,內外資企業稅負在面臨地方債壓力時是否存在差異等問題有待實證數據的檢驗。
表5顯示了公司外資產權屬性對地方債與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首先,Foreign的回歸系數均值1%統計意義上顯著負相關,說明外資企業實際支付的稅負顯著低于內資公司;交互項Debt_GDP_fore和Debt_Rev_fore的系數均顯著為正,說明外資企業的地方債壓力與實際稅負之間的關系強于內資企業。其它變量的回歸系數分析同前面的基本一致,不再贅述。
鑒于公司在支付各項稅收的同時可能還收到多種形式的稅收返還,為保證結果的可靠性,本文使用“支付的各項稅費”減去“收到的稅費返還”作為上市公司支付的凈稅負(ETR2),以替換總稅負(ETR1)重新進行上述回歸分析。回歸結果如表3(3)、(4);表4(3)、(4)和表5(3)、(4)所示。顯然,使用ETR2所得到的回歸結果沒有改變上述的研究結論。在所有回歸結果中,Debt_GDP、Debt_Rev的估計系數都顯著為正,Debt_GDP_SOE、Debt_Rev_SOE的估計系數都顯著為負,Debt_GDP_fore、Debt_Rev_fore的估計系數都顯著為正,與采用總稅負(ETR1)時的回歸結果幾乎完全一致。實證結果說明,不管考慮公司的稅負是總稅負還是凈稅負,地方債壓力都會導致公司稅負的增加,但產權屬性對地方債與公司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是不一樣的,非國有企業和外資屬性都會強化地方債與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

表5 內資外資對地方政府債務與公司總稅負之間關系的影響(假設3)
在地方債壓力凸顯的背景下,本文考察了地方債與上市公司稅負之間的關系,并進一步結合企業的產權屬性,檢驗了地方債對上市公司稅負的影響在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之間、內資企業與外資企業之間是否存在顯著差異。
采用我國A股非金融類、非ST類上市公司2012-2013年的數據,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檢驗。實證結果顯示,在控制眾多可能影響企業稅負的因素之后,地方債顯著提高了上市公司實際支付的總稅負,且稅負的提升主要集中在非國有企業、外資企業。在采用凈稅負指標進行穩健性檢驗之后,本文的結論依然成立。可能的原因是,非國有企業、外資企業的避稅意識較強,實際稅負更容易受稅務部門的稅收監管強度的影響;而國有企業所受影響較小,這可能歸因于國有企業長期支付較高的實際稅負,因而其彈性相對會較小。
本文的研究結論為宏觀環境對企業微觀行為的影響機制提供了新的證據,也進一步深化了企業稅負影響因素的學術研究。本文的政策啟示在于:在目前我國地方債風險凸顯的背景下,適度控制地方債規模能減輕上市公司的稅收負擔;另一方面,加強稅收監管力度不僅可以增加地方財政收入,而且可以壓縮企業的稅收規避空間,進一步促進我國稅收的征收、監管及繳納環境的改革與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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