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現代學者鄭振鐸,以文學、文學史研究聞名。當然,他對中國古籍,尤其珍稀版本收藏,下大氣力,不惜血本,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在外國文學翻譯方面的貢獻,雖然也被人提及,卻常常為其他成績所掩,評述有限。可他早期翻譯的泰戈爾兩本詩集——《飛鳥集》《新月集》卻至今流傳,成為幾家著名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首選。雖然從時間看去,他的翻譯距今已近百年。
一
說起最初知曉和閱讀泰戈爾,鄭振鐸記述,那還是很有些特別氛圍的:“我對于泰戈爾(R.Tagore)的詩最初發生濃厚的興趣,是在第一次讀《新月集》的時候。那時離現在將近五年,許地山君坐在我家的客廳里,長發垂到兩肩,很神秘地在黃昏的微光中,對我談到泰戈爾的事。他說,他在緬甸時,看到泰戈爾的畫像,又聽人講到他,便買了他的詩集來讀。”在這樣的氛圍下出現,泰戈爾自然引起鄭振鐸的好奇。過了幾天,他去了許地山處。許說:“我拿一本泰戈爾的詩選送給你。”當時情形,鄭振鐸這般烘托:“他便到書架上去找那本詩集。我立在窗前,四圍靜悄悄的,只有水池中噴泉的潺潺的聲音。我靜靜地等候那本美麗的書。”對于泰戈爾的作品,這真是一個合適的出場。鄭振鐸獲得的,是一冊日本人編選的泰戈爾詩選,小小的,綠紙封面。等不及到家,在回程車上,鄭振鐸便借著“新月與市燈的微光,約略地把它翻看了一遍”。因為不長,在晚上的燈下,鄭振鐸再讀一遍。這次品出點滋味,“最使我喜歡的是其中所選的幾首《新月集》的詩。”喜歡是翻譯的重要因素。后來《新月集》的翻譯,種子便這樣種下。
鄭振鐸翻譯泰戈爾詩作成功,絕非偶然。在之前,他是做了很多準備的。1920年12月,鄭振鐸完成了一篇論文:《泰戈爾的藝術觀》。他從泰戈爾的文章中,總結出他的一些人生及藝術的基本觀念:“藝術的描寫,不必詳細而應得其精神。……真實藝術家的描寫是忽視不重要的詳細的部分,而注重于主要的特征的。他把所描寫的對象的全部的個性精神,從宇宙之心中表現出來,經過作者的人格化,而使之和諧,使之有情感。”“這種文學的絲布上,總是織上了作者的如火的情緒與活潑的人格的絲線在內的。凡是藝術,如有不經過作者的人格化——情感化——的就不能稱為藝術;因藝術就是發生于人類剩余的感情的,并且就是人類的人格的表現。”“唯有在藝術方面,人類才顯出不朽。所以‘藝術就是稱我們為不朽世界之子的,就是宣告我們有居住在天國的權利的。”“所以,從表面上看來,藝術似無用,其實卻是人類高尚的精神和情緒方面,不朽的主宰。”……泰戈爾的觀念,得自東方的諸多文化因子,表達也與當時西方文學觀念有頗多區別。然而,這些觀念通過他的作品表現出來,卻極富韻致風采。
二
1922年10月,鄭振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自己翻譯的第一本泰戈爾詩集《飛鳥集》。雖然看起來是一個完整詩集,可當時鄭振鐸已經陸續翻譯出包括此詩集在內的泰戈爾頗多詩歌了。這批詩作,主要是從《園丁集》《吉檀迦利》《新月集》《采果集》《飛鳥集》及《愛者之貽與歧路》幾部泰戈爾自己譯為英文的詩集中選出。《飛鳥集》的翻譯出版例言中,鄭振鐸對自己的這批翻譯,發表了這樣的認知:“現在所譯的泰戈爾各集的詩,都是我所喜歡讀的,而且是我的能力所比較的能夠譯得出的。有許多詩,我自信是能夠譯得出的,但因為自己翻譯它們的興趣不大強烈,便不高興去譯它們。還有許多詩我是喜歡讀它們,而且是極愿意把它們譯出來的,但因為自己能力的不允許,便也只好舍棄了它們。”這樣看來,這部《飛鳥集》的中文版,是不完全的。這“不完全”并非沒有翻譯出來,“《飛鳥集》曾經全譯出來一次,因為我自己的不滿意,所以又把它刪節為現在的選譯本。”(《飛鳥集序》)《飛鳥集》共收短詩326首,鄭振鐸譯本收257首,“占全部的四分之三以上。”(1956年版“新序”)
如此喜愛,又如此認真的態度,鄭振鐸的翻譯,可以想見是可靠、忠實甚而美好的。我們不妨選一點來體味一下:“她的熱切的臉,如夜雨似的,攪擾著我的夢魂。”(8)“‘海水呀,你說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問。‘天空呀,你回答的話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12)“那些把燈背在他們背上的人,把他們的影子投到他們前面去。”(21)“當我們是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最近于偉大的時候。”(57)“回聲嘲笑她的原聲,以證明她是原聲。”(107)“太陽在西方落下時,他的早晨的東方已靜悄悄地站在他面前。”(205)“不要讓刀鋒譏笑它柄子的拙鈍。”(250)“我曾經受苦過,曾經失望過,曾經體會過‘死亡,于是我以我在這偉大的世界里為樂。”(322)……
泰戈爾的文字,以精粹卻內涵豐富著稱。從《飛鳥集》看去,確實名不虛傳。這些詩句,從表層讀去,似乎多是自然景致,精美動人,可細細體味,內中含蘊的哲思,卻給人極為深切的人生啟示。它們常常讓人感性、理智雙重獲益,故此喜愛不止,詠嘆不已。自然,從我們的閱讀感受可知,這其中有翻譯者的絕大功勞。有時,一本相同的書,因為譯者不同,產生的效果,幾乎天地懸殊。鄭振鐸翻譯的一些句子,一些已經成了我們人生中不斷引述的名言。譬如“如果錯過了太陽你流了淚,那末你也要錯過群星了。”(6)“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82)……這般凝練深切的表達,實在比現代許多大白話翻譯精當恰切,它們的長久流傳,是時代的選擇,也是人心的選擇才是。
三
這本《飛鳥集》的翻譯出版,恰逢其時。當時泰戈爾的一批散文短詩陸續翻譯過來,發表在各種雜志,由于能夠較好描摹人的剎那感受,引起了一些青年人的喜愛。冰心的最早詩集《繁星》《春水》,就是這些短詩引發的產物:“我自己寫《繁星》和《春水》的時候,并不是在寫詩,只是受了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把自己許多‘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個集子里而已。”“這時我偶然在一本什么雜志上,看到鄭振鐸譯的泰戈爾《飛鳥集》連載……這集里都是很短的充滿了詩情畫意和哲理的三言兩語。我心里一動,我覺得我在筆記本的眉批上的那些三言兩語,也可以整理一下,抄了起來,在抄的時候,我挑選那些更有詩意的,更含蓄一些的,放在一起,因為是零碎的思想,就選了其中的一段,以繁星兩個字起頭的,放在第一部,名之為《繁星》集。”(冰心:《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
鄭振鐸在《飛鳥集》序言里也說:“近來小詩十分發達,他們的作者大半都是直接或間接接受泰戈爾此集的影響的。”1956年,此譯本再版,鄭振鐸寫了一篇新序:“這部《飛鳥集》共有短詩326首……我那時只選譯了其中為自己喜歡的和能夠懂得的若干篇……共譯了257首,現在……又把那時候沒有譯出的69首詩,補譯出來。現在這個樣子的新版,算是《飛鳥集》的第一次的全譯本了。”
言及翻譯,鄭振鐸以為:“w的這些短詩,看來并不難譯,但往往在短短的幾句詩里,包涵著深邃的大道理,或尖銳的諷刺語,要譯的恰如其意,是不大容易的。”說到這里,鄭振鐸大約受到這批作品感染,形象譬喻說:“它們象山坡草地上的一叢叢的野花,在早晨的太陽光下,紛紛地伸出頭來。隨你喜愛什么吧,那顏色和香味是多種多樣的……”
四
《飛鳥集》的翻譯出版成功,給了鄭振鐸極大的鼓勵。他又開始了《新月集》的翻譯整理。《新月集》的翻譯,還與最初導引鄭振鐸閱讀泰戈爾的許地山相關聯。在閱讀了許贈送的泰戈爾詩選不久,許地山拿出用古文翻譯的《吉檀迦利》中的幾首詩給鄭振鐸看。鄭振鐸說:“譯得很好,但似乎太古奧了。”許地山回答:“這一類的詩,應該用這個古奧的文體譯,至于《新月集》,卻又須用新妍流露的文字譯。我想譯《吉檀迦利》,你為何不譯《新月集》呢?”兩人_合計,決定分頭同時翻譯這兩部名作。
可有時,約定并靠不住。兩年過去了,許地山的《吉檀迦利》沒有譯出,鄭振鐸的《新月集》也時譯時輟,不能成全。直到《小說月報》雜志改革,鄭振鐸才把自己翻譯《新月集》中的一些詩作送去發表。許地山翻譯的《吉檀迦利》部分,壓根不拿出來,后來竟完全沒了音訊。再后來,創造社后期主要人物王獨清將《新月集》全部翻譯并出版,鄭振鐸“更懶得把自己的譯下去”。可不斷有友人督促他把全部《新月集》譯完。大家覺著,王獨清雖然翻譯了,可其譯文不容易理解,鄭振鐸的翻譯應該繼續進行。當時鄭振鐸也有選譯泰戈爾詩歌的計劃,就一方面把先前翻譯的整理出來,其它參考了王獨清的稿子,又翻譯出八九首,形成了一個譯本。原集中的另外9首,鄭振鐸不大喜歡,沒有翻譯。在1923年印出以及后來多次再版的《新月集》鄭譯本,就是以選譯本出現的。
這個《新月集》譯本之所以影響久遠,應該與翻譯者的喜愛和投注心血相關。1923年該譯本出版時,翻譯者在序言中如此表達他對此書的愛好程度:“我喜歡《新月集》,如我之喜歡安徒生的童話,安徒生的文字美麗而富有詩趣,他有一種不可測的魔力,能把我們從忙擾的人世間帶到美麗和平的花的世界、蟲的世界、人魚的世界里去;能使我們忘了一切艱苦的境遇,隨了他走進有靜的方池的綠水,有美的掛在黃昏的天空的雨后弧虹等等的天國里去。”“《新月集》也具有這種不可測的魔力。它把我們從懷疑貪望的成人的世界,帶到秀嫩天真的兒童的新月之國里去。我們忙著費時間在計算數字,它卻能使我們重又回到坐在泥土里以枯枝斷梗為戲的時代;我們忙著人海采珠,掘山尋金,它卻能使我們在心里重溫著在海濱以貝殼為餐具,以落葉為舟,以綠的露點為圓珠的兒童的夢。總之,我們只要一翻開它來,便立刻如得到兩只有魔術的翼膀,可以使自己從現實的苦悶的境地里飛翔到美靜天真的兒童國里去。”
基于這樣的識見落筆,鄭振鐸的翻譯一定極具風采:
“孩子們會集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無垠的天穹靜止的臨于頭上,不息的海水在足下洶涌,孩子們會集在無邊無際的世界的海邊,叫著,跳著。
“他們拿沙來建筑房屋,拿空貝殼來做游戲,他們把落葉編成了船,笑嘻嘻的把它們放到大海上。孩子們在世界的海邊,做他們的游戲。
“他們不知道怎么泅水,他們不知道怎樣撒網。采珠的人為了珠潛水,商人在他們的船上航行,孩子們卻只把小圓石聚了又散。他們不搜求寶藏;他們不知道怎樣撒網……”(《海邊》)只是描述,并不加多少評議,可作者的追求境界卻引人入勝。
“只要孩子愿意,他此刻便可飛上天去。他所以不離開我們,并不是沒有原故。他愛把他的頭倚在媽媽的胸間,他即使是一刻不見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有成堆的黃金與珠子,但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像一個乞丐。他所以這樣假裝了來,并不是沒有原故。這個可愛的小小的裸著身體的乞丐,所以假裝著完全無助的樣子,便是想要乞求媽媽的愛的財富。……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他所以要流淚,并不是沒有原故。雖然他用了可愛的臉兒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媽媽的熱切的心向著他,然而他的因為細故而發的小小的哭聲,卻編成了憐與愛的雙重約束的帶子。”(《孩童之道》)泰戈爾的想象和表現力真正驚人,他把兒童世界的真與美,與成人已經不復存在的狀態作對比,凸顯了兒童的豐富、聰慧與善良。這其中含有對成人世界的反思,盡管詩人沒有那么直接表達。
《新月集》中的作品,偶爾還有點微諷。例如那篇《著作家》:“你說爸爸寫了許多書,但我卻不懂得他所寫的東西。他整個黃昏讀書給你聽,但是你真懂得他的意思么?媽媽,你給我們講的故事,真是好聽呀!我很奇怪,爸爸為什么不能寫那樣的書呢?難道他從來沒有從他自己的媽媽那里聽見過巨人、神仙和公主的故事么?還是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實在值得成熟的著作家們咀嚼。
孩子也有咒時。譬如《惡郵差》:“你為什么坐在那邊地板上不言不動的?告訴我呀,親愛的媽媽。雨從開著的窗口打進來了,把你身上全打濕了,你卻不管。……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的神色這樣不對?你今天沒有接到爸爸的信么?我看見郵差在他的袋里帶了許多信來,幾乎鎮里的每個人都分送到了。只有爸爸的信,他留下來給自己看。我確信這個郵差是個壞人……”善于觀察的愛著媽媽的孩子,盡管只是模糊知曉,可他依然通過怪罪郵差,來進入成人世界,來給最愛的人以寬慰。這樣的視角和描摹,是一般人難及的。所以泰戈爾可得諾貝爾文學獎。
五
《新月集》的翻譯出版,應該還有歡迎泰戈爾的意思。當時泰戈爾已經應邀訪華,雖然具體時間還未完全落實,可國內的活動已經展開。1923年9月,鄭振鐸參與的《小說月報》編發了一期《泰戈爾號》。迎接泰戈爾來華最力的詩人徐志摩一下子寫了數篇文章,從各方面介紹有關情況。鄭振鐸自己,也以一篇《歡迎泰戈爾》,表達對詩人的理解和致意:“他是給我們以愛與光與安慰與幸福的,是提了燈指導我們在黑暗的旅路中向前走的,是我們一個最友愛的兄弟,一個靈魂上的最密切的同路的伴侶。”“他在荊棘叢生的地球上,為我們建筑了一座宏麗而靜謐的詩的靈的樂園。這座詩的靈的樂園,是如日光一般,無往而不在的,是容納一切階級,一切人類的;只要誰愿意,他便可以自由地受歡迎地進內……我們對于這個樂園的偉大創造者,應該怎樣致我們的祝福,我們的崇慕,我們的敬愛之誠呢?”
因為泰戈爾的詩的濡染,鄭振鐸的文字也華美鮮活起來:“他的偉大是無所不在的;而他的情思則惟我們在對熠熠的繁星、潺潺的流水,或偃臥于綠茵般的草地上,蕩舟于群山四圍的清溪里,或郁悶地坐在車中,驚駭的中夜靜聽著窗外奔騰呼號的大風雨時才能完全領會到。”
這篇歡迎辭,寫作時間與《新月集》的序言很近。可見它們是彼此關聯的。與《飛鳥集》同樣,《新月集》譯本也大受歡迎,數十年間翻印不斷。可這個本子只從原本40首中選譯了31首。直到1954年該譯本再版,鄭振鐸才將余下的9首翻譯出來。譯稿經也翻譯泰戈爾的孫家晉(亦名吳巖)仔細校讀,好幾個地方還采用了孫的譯法。此次再版,距離最初的面世,已經過去30多年了。筆者手上的一個本子,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1990年6月第5次印刷本。標明的印數是157800冊。真是個驚人的數字。
當年泰戈爾進入中國,遭到了一批黨派人士的批責。這對于老詩人來說,頗有些“受傷”。可鄭振鐸,通過閱讀、翻譯,從文學,從泰戈爾作為偉大人道主義者角度人手,對泰戈爾有了較深的理解。一位詩人說:“越理解就越愛”,鄭振鐸于泰戈爾,應該是基于這種理解的愛,所以至今無論翻譯及文字,均不減光澤。這兩冊薄薄的詩集譯本,穿越近百年時空,依然給今人以美的啟迪和心的撫慰。這事實真給人諸多聯想,同時給人記述這段史跡的愉悅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