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精神是當代經濟學研究的重要關注點。在經濟學思想發展的歷史上,對企業家精神的探討更是已經有了數百年的歷史。與此同時,由于學者們對企業家精神的體認存在諸多分歧,企業家精神也是頗具爭議的研究領域。有些學者熱情的贊揚企業家精神,也有的學者深刻地指出企業家精神背后所暗含的不對等經濟關系。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對企業家精神的看法也同樣歷經波折,屢遭磨難。正因為如此,如何看待企業家精神已經成為我們今天學習經濟學和從事經濟學研究中需要直面的重大理論問題。
中世紀的家內工業或獨立手工業,工人是分散在各家各戶,個人在全體作業過程中不過是一個孤立的勞動者。在這一時期,商業資本是資本存在的主要形態。商人——即商業資本家——是各國社會經濟中最為活躍的經濟主體。正是因為如此,早期的學者如重商主義者強調金銀貨幣即財富的觀點。而由于商人在積累金銀財富中的重要作用,重商主義者自然主張對商人的活動加以鼓勵,甚至主張通過關稅等政策手段幫助國內商人積累更多的金銀貨幣。在重商主義者看來,節儉的商人是國家繁榮和強盛的根基。這是因為,正是商人的節儉才形成了一國貨幣資本和商業資本的積累。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工廠生產開始取代商業活動成為社會經濟中最為活躍的部門。工廠制手工業下,許多工人在一個工廠勞動,在一個資本家的指揮命令下,使用簡單的工具,從事分工的作業。在產業革命前英國各國各地所實行的,仍然是這種資本主義前期的工廠制手工業。18世紀60年代,產業革命的出現推動了機械化的普及,并使得機械大工業取代工廠手工業成為可能。亞當·斯密正處于這一歷史上生產方式發生重大變革的時代。在斯密看來,分工發展與資本積累是國民財富的來源。一方面,分工發展推動勞動生產率的增長,促成生產效率的提升;另一方面,資本積累促進生產規模的擴大以及機械和勞動工具的改進。而在分工發展與資本積累的背后,新興的產業資本家才是根本的推動者。斯密寫到:“節儉可以增加社會資本,奢侈可以減少社會資本。所以,花費等于收入的人,不蓄積資本,亦不蠶食資本,不增加資本,亦不減少資本。不過,我們應當知道,在各種花費方法中,有些比其他更可促進國富的增長。”因此,與地主等食利階層相比,資本是靠節儉得以增加的,產業資本家的節儉在資本增長中起著關鍵的作用。
對于新興的產業資本家,斯密以后的古典經濟學家基本上持有與其類似的觀點。大衛·李嘉圖就認為資本家通過預付資本來啟動的生產過程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核心內容。總體而言,在古典經濟學家眼中,資本家是資本主義時代的代言人,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現收入和財富增長的積極力量。正如布勞格所指出的那樣,“對比節儉的商人和奢侈的地主之間的差別是所有18世紀的理論,包括亞當·斯密理論的特點。”
將資本家與經濟增長的關系提煉為資本主義精神乃是韋伯的首創。在韋伯所生活的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期,資本主義在歐洲已經獲得極大的發展,并且開始逐步把各落后國家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之中。但是,資本主義的發展也開始展現其國別差異的一面來。也就是說,在有些國家,資本主義發展迅速,成就卓著;而在有些國家,資本主義的發展卻面臨眾多障礙,從而發展相對緩慢。針對這一問題,韋伯提出了資本主義精神這一理論觀點。
韋伯對資本主義精神的提煉建立在對新教倫理的深刻認同之上。韋伯認為,所謂資本主義精神,是指近代興起的一種新的經濟倫理規范和生活理念,其內容包括誠實交易、遵守承諾和守時等義務和責任,以刻苦、勤奮和忠誠等態度對待職業,以精確的理性實現資本和勞動的組織以及小心而有遠見地追求經濟的成功等。在韋伯看來,“近代資本主義精神”具有以獲利為至善的倫理精神。這種倫理精神是資本主義所特有。韋伯并不認為“純粹的獲利”就是資本主義精神,韋伯指出在所有社會中(包括中國、印度和伊斯蘭國家),獲利的貪婪都普遍存在,但是以獲利為至善卻未曾出現過。所以韋伯認為,前者才是真正的“資本主義精神”,而后者只是“前資本主義精神”。
嚴格來說,韋伯所指的資本主義精神并不等同于資本家精神。就宗教倫理的角度來說,資本主義精神是一種全社會性的文化認同。但是,來源于新教的將追逐利益與社會完善聯系起來的這一理念卻實際上為資本家精神增添了新的含義。在前資本主義時代,追逐利益的行為雖然普遍,但是并未獲得社會總體上的體認。在許多傳統社會里,追逐利益的行為和追逐利益的行當(如商人等)甚至被認為是卑下的、不值得鼓勵的。因此,上述資本主義精神實際上為資本家追逐利潤的行為提供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理論支持。
近年來,隨著創新經濟學的興起,熊彼特對創新理論發展的貢獻才被人們重新認識。發明者不一定是創新者,只有企業家才會有能力把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的新組合引入生產體系,實現“創新”。同樣,資本家和股東也不同于企業家,資本家和股東是貨幣所有者,物質財富的所有人,而企業家則是資本的使用人、實現生產要素新組合的首創人。企業家可以同時是一個資本家或是一個技術專家或是一個技術發明者,但擁有資本的資本家或技術發明者如果不把他們的資本和技術用于生產方式的新組合,沒有創新行為,那他們就不能成為企業家。
在熊彼特看來,企業家應具備三個條件:一是有眼光,能看到市場潛在的商業利潤;二是有能力,有膽略,敢冒經營風險,從而取得可能的市場利潤;三是有經營能力,善于動員和組織社會資源,進行并實現生產要素的新組合,最終獲得利潤。企業家之所以創新,是因為他看到創新可能帶來的贏利機會,或使潛在的贏利機會變成為現實的利潤。
在熊彼特之前,盡管人們知道“創新”的重要作用,但是一直沒有將“創新”作為一種重要的經濟范疇和概念納入經濟學理論分析框架。熊彼特改變了這一局面,并且把“創新”的作用提升到了資本主義發展動力的高度。熊彼特指出,企業家的行為以“創新”作為特有的目的,而企業家精神是一種重要的生產要素,是長期經濟增長的源泉。熊彼特甚至認為經營已經建立起來的企業的工業家并不是真正的企業家,因為真正的企業家具有創造精神,可以利用現有手段實現新的生產方式,促進經濟的發展與進步。正是以創新理論為基礎,熊彼特將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看作“創造性毀滅”的進程。而企業家的創新精神則是促成“創造性毀滅”不斷發生的原動力。在熊彼特這里,企業家精神被賦予了更為中性的“創新”外殼。
到熊彼特為止,企業家及其精神的探討都更多地停留在定性分析的水平上。對其進行規范定義并納入主流的經濟學理論還是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事情。1983年,米勒將企業家精神定義為“冒險、預見性和劇烈的產品創新活動”。這一定義顯然是對熊彼特創新理論的一種提煉。它試圖把企業家精神作為一種明確的分析對象納入了經濟學和管理學研究的范疇。此后,有關企業家精神的研究又取得了長足的進展。
按照歐雪銀的歸納,目前有關企業家精神的研究更是包括職業選擇理論、能力理論、人力資本理論、產業演化理論、知識溢出理論、資本理論、經濟發展模式轉型理論等多種分支。比如,職業選擇理論探討將企業家作為職業選擇的個體差異。一般而言,并不一定成為企業家,把企業家作為職業選擇的個體與沒有成為企業家的個體有明顯差異,企業家能力、風險偏好、初始財富、企業家資源等方面的差異是個體選擇職業成為企業家的決定因素。又比如,企業家能力可能分屬于公司中不同的個人,但是公司能力更加突出地表現為公司組織所擁有的能力,而不是個人所擁有的能力。公司企業家精神所培育的公司能力難以模仿和復制。如果公司無法有效仿制或復制出優勢公司能力的源泉,各公司之間具有的效率差異狀態將永遠持續下去。
當代對企業家精神一般的研究思路是,試圖把企業家及其精神作為生產要素或者相應的控制變量納入定性主流經濟學的分析框架。總的來看,這些研究表現出兩方面的特點。一是模型化方法得到普遍應用。這一點與主流經濟學模型化發展趨勢是一致的。二是對企業家精神的理解更加寬泛。相比古典經濟學家提到的“節儉”、韋伯提到的“資本主義精神”以及熊彼特的“創新”特質,與企業家有關的更多細節在分析中得到了關注。
在主流西方經濟學,甚至是當代西方經濟學主要異端——新制度經濟學的框架內,資本主義制度及其市場體制被普遍看作是永恒發展的。作為分析這種生產方式的邏輯起點,資本家(企業家)往往在理論和實踐上被賦予了正面的或者是重要的地位。與西方經濟學一以貫之的對資本家(企業家)的推重相比,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資本家(企業家)的看法則體現了一分為二的辯證法法則。
整個《共產黨宣言》有二十余處提到了“資產者”(bourgeois)一詞。這有力的表明了“資產者”在《共產黨宣言》所構建的邏輯體系中的地位。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共產黨宣言》中很重要的一個特征——通篇提到“資本家”(Capitalist)的次數只有微不足道的三次,與馬克思后來傾注最多心血的《資本論》形成鮮明的對比。這說明了《共產黨宣言》與《資本論》在內容側重上的重要區別。《共產黨宣言》把更多的筆墨放在社會階級斗爭和階級對立方面,而《資本論》則更多的從資本“增殖”天性方面來描述維持資本主義運轉的內在邏輯。
“資產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政治產物,是資產階級的個性,而反過來,“資本家”則與西方經濟學中的“經濟人”有相似之處,是抽象的其行為完全由資本決定的人,而“經濟人”則是抽象的完全由“效用最大化”決定的人。因此,簡單的把“資產者”作經濟上的理解是不正確的。絕對不能把“資產者”想當然的理解為“有資產的人”或者“有財產或財富的人”。事實上,在《共產黨宣言》中,馬恩將“資產者”作為“無產者”的對立面強調的自然是其政治意義。
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資產者”所構成的“既得利益”是一種“狹隘利益”。按照奧爾森的觀點,“狹隘利益”必然把統治階級變成“流動的匪幫”。而按照馬恩的觀點,“資產者”構成資本主義社會的統治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統治力量。而其統治的基礎正是“資產者”剝削“無產者”。在“資產者”自己看來,“資產者”與“無產者”是共生的,誰也離不開誰。但是,在馬恩看來,這種所謂的“共生關系”是自欺欺人的。馬克思認為,勞動力的等價交換掩蓋了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打一個比喻,就像兩國之間的貿易。按照通常的說法,貿易是雙贏的。但是,在一定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下,貿易的雙贏卻只是表面現象。其實質還是國家之間不對稱的利益分割。正是由于這種不對稱,決定了國際經濟秩序的不平衡,決定了圍繞改變現有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抗爭和反抗爭。這一情景何嘗不是“資產者”與“無產者”共生表象下的真實存在呢?
馬克思同樣也肯定了資本家追逐利益動機推動下的資本主義生產積累的歷史進步性。他曾經指出,資本主義近百年創造的財富要比人類以前上千年創造的財富都要多。但是,按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原理,資本家進行生產積累在創造財富、體現其適應生產力發展需要的先進生產關系特征的同時,也以對勞動者的剝削、對勞動者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為代價、以無法調和的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反復爆發為代價。因為上述分析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堅實基礎之上,所以即使在今天看來,馬克思對資本家(企業家)的分析仍然有著深刻意義。
當今的中國社會與以往歷史上出現的任何社會形態都有所不同。改革開放以前,我國對企業和企業家的認識一度存在偏差,就更談不上對企業家精神的認識了。根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我們把我們今天的社會稱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最根本的規定性來源于我國生產力發展的落后與不平衡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是生產方式發展變化的根本動力。而對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而言,生產力發展的落后與不平衡性決定了生產關系的多層次性。
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是我國現階段的基本經濟制度。這也意味著我國現階段存在所有制類型各異的多種企業及相應的企業家。不同所有制下的企業家自然是有差別的。比如,就激勵機制而言,與私營企業的企業家相比,國有企業的企業家可能會有更強烈的職務、職位和權力激勵,而與此同時物質激勵則相對要弱一些。
當前,我國存在著數百萬家企業。這些企業所有制類別不同,行業、產品和規模也存在差異。企業家精神的差異性固然存在,不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企業家們身處相同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境,同時有著共同的實現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經濟社會發展總體戰略設想的發展目標,也應該具備一些相同的企業家精神。這些企業家精神并不是憑空而來,而是來源于對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規律的認識,以及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總體目標的設計。在處理企業家精神的問題上,基本準則應該是,有揚有棄,使其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正面推動力量。
第一,追求經濟利潤,提升經濟效率。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家對經濟利潤和經濟效率的追求實際上根源于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則。市場經濟的競爭規則要求以經濟利益為基本準則調整和配置資源,實現對資源利用的優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這一市場規則仍然成立。因之,企業家對利潤和效率的追求仍然是其企業家精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二,尊重市場法則,強化自律精神。完善的法治是成熟市場經濟的基本特征。完善的法律體系及其實施是確保市場規則得到遵循的基本途徑。但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市場經濟的發展卻面臨特殊的環境——在很長的時期內,法治難以完善,法律體系及其實施仍然存在難以克服的漏洞。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企業家還應該尊重市場法則,強化自律精神。這種自律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在法律不完善的情況下,不鉆法律的空子,二是在法律實施不到位的情況下,不違法經營。與資本主義社會相比,也許這一點是我國企業家精神中最為特殊的一項內容。
第三,協調勞資關系,完善勞動激勵。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資對立是主要矛盾。成熟市場經濟國家通常通過完善法治來緩和上述矛盾,但是私有制的普遍存在使得上述矛盾難以從根本上得以治理。不過,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勞資關系的協調問題則有望得到比較妥善的解決。這是因為,隨著人力資本在企業發展中占有更加重要的地位,和諧的勞資關系和良好的勞動激勵實際上是提高勞動生產率和經濟效率的重要渠道。雖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容否認的是在私營企業內部勞資對立關系依然存在,但是考慮到公有制經濟成分在經濟中的重要比重,公有制經濟在協調勞資關系上的一些做法實際上可以通過勞動力市場的競爭這一渠道為私營企業樹立適當的勞資關系協調模式。
第四,分擔社會責任,培養社區理念。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企業家們還應該認識到,企業的發展除了與其內部治理結構有關系,而且與其外部的社會和社區治理結構也有重要的關系。這就意味著,企業家還應該注意分擔社會責任,培養社區理念,把企業的內部治理與外部治理恰當地結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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