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剛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胡適(1891 ~1962),安徽績溪人,是中國現代史上最著名的學者之一。“‘五四’時期,中國精英知識分子依據西方的現代性經驗,推行‘新文學’運動。”[1]171胡適在1917 年1月號的《新青年》上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提出了“八事”主張與舊文學徹底決裂,由此拉開了聲勢浩大的文學革命運動的大幕。胡適非常推重翻譯對中國文學的變革與發展的重要意義。胡適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不算多。他在30多年里共翻譯了幾十首詩歌和兩部《短篇小說集》,此外,他還翻譯了《娜拉》(與羅家倫合譯)和杜威的《哲學的改造》(與唐擘黃合譯)。胡適在翻譯實踐、翻譯思想和翻譯批評方面都頗有建樹,他還是翻譯的贊助人。在擔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編譯委員會委員長期間,他主持編譯出版了許多作品,胡適不僅是用白話寫詩的第一人,而且是用白話譯詩的第一人,他借助翻譯提倡白話文,掀起了文學革命,推動了中國文學的變革。
胡適提倡白話文學翻譯來自于他的白話文學主張,與他倡導新文學是一脈相承的。他認為,中國文學早已腐朽不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文言文是滋生愚昧落后的土壤,必須廢除文言而以白話取代之,否則,中國就沒有再生的希望。在胡適看來,如不改造舊文學,中國文學就無路可走,國家也會因此而衰敗,文學改良實在是迫在眉睫。
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引起巨大反響,其主旨就是用白話文替代文言文。陳獨秀隨后撰文《文學革命論》進行聲援,陳獨秀的響應堅定了胡適用白話創作新詩的決心。胡適創作了《鴿子》、《一念》、《人力車夫》、《老鴉》等自由體白話詩,與他的“文學改良”相呼應。胡適的白話詩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在中國是前無古人的。《文學改良芻議》發表一年后,胡適又于1918 年4 月在《新青年》四卷四號發表了《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系統地闡述了中國新文學建設的思想,第一次將翻譯外國文學納入新文學范疇,體現了他借助翻譯推動白話文學的思想。
公開提出以翻譯文學改革中國文學,胡適是第一人。胡適的只譯名家名著和用白話文翻譯的主張有重要意義,是五四翻譯與晚清翻譯相區別的標志,奠定了五四以后中國翻譯文學的格局。他的主張與文學革命遙相呼應,很快得到普遍響應,用白話翻譯文學作品成了時尚。隨著白話文運動的深入開展,涌現出一批用白話文翻譯外國文學的優秀的翻譯家,五四以后,白話翻譯文學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翻譯文學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部分。中國文學從西方文學中吸收了大量有益成分,從創作形式、敘事方法、表現題材到詩歌韻律,都被翻譯過來滋養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因為被注入新的血液而重新煥發出生機。
胡適的翻譯主張在這次引進外國文學的空前的翻譯高潮中得到充分體現。這一時期的翻譯作品為中國文學的轉型提供了必要的條件。這次自佛經翻譯之后規模最大的翻譯活動使中國文學脫胎換骨,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在世人面前,并取得長足的進步。胡適在其中起到了領導作用,這是得到普遍認可的。
1928 年,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進一步闡述了他的翻譯思想。他認為以林紓為代表的文言翻譯不合時宜,應退出歷史舞臺,翻譯給中國文學創造了無窮新意境,開創了很多新文體,帶來了無數新材料。這是他的借助翻譯來改造中國語言、改造中國文學的翻譯思想的進一步發展。最后胡適論述了佛教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他說,在中國文學最不自然的時期,佛教譯經起來,大師們用樸實平易的白話文體來翻譯佛教,但求易曉,不加藻飾,遂造成一種新文體。這種白話文體留下無數文學種子在唐以后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胡適從佛經翻譯中看到了白話文的前途,找到了白話文合法性的有力的證據。在胡適看來,要改造中國文學,必須用白話置換文言,要普及白話文學,必須先翻譯外國文學。胡適的白話文學翻譯思想順應了時代潮流,推動了白話文運動的迅猛發展,宣告了文言作為主流話語的退場,從而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次意義深遠的變革。
胡適在創作上沒有什么大的成就,翻譯的文學作品在數量上也不算多,但同他的翻譯思想一樣,給中國文學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意義非凡。他在《新青年》翻譯的俄國小說《決斗》,是《新青年》上最早出現的白話文學作品。胡適的《短篇小說》大部分是他的白話翻譯作品,到抗戰爆發前共出了20 版,在社會上流傳很廣,給中國文壇帶來了新鮮空氣,一掃當時萎靡不振的文風,白話開始登上大雅之堂,與文言文分庭抗禮,隨后白話文逐漸成為占主導地位的話語。與胡適讓人大開眼界的白話譯文相比,他的翻譯小說的內容造成的影響更大。讀者對小說的內容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這與胡適有目的性的翻譯選材是分不開的。
胡適的《短篇小說》開篇是他翻譯的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課》,還收入都德的《柏林之圍》,這兩篇都是愛國主義小說。郭延禮指出,胡適一開始就翻譯這兩篇洋溢著愛國熱情的小說,是有其明確的目的。[2]475在胡適看來,小說中的法國類似于當時的中國。此外,胡適還翻譯了表現被壓迫者心聲的作品,如斯特林堡的《愛情與面包》、莫泊桑的《梅呂哀》等。這一時期胡適對翻譯對象的選擇是要喚起國人沉睡的意識,以順應社會潮流。值得注意的是,胡適不僅要借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引入新思想,而且還要用白話文引入新思想,他想以此來推動中國語言文學的變革。胡適的翻譯注重思想與語言的統一,用新的語言表達新的思想,收到了良好的傳播效果。他與羅家倫合譯的易卜生的《娜拉》(又稱《玩偶之家》),成為反抗封建道德、爭取婦女解放的一面旗幟。
胡適認為,“翻譯外國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是要使它化成明白流暢的本國文字……絕沒有叫人看不懂看不下去的文學書而能收到教育與宣傳的功效的。”[3]521胡適還以周氏兄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為例,認為周氏兄弟的翻譯“比林紓的小說高得多”,但“古文畢竟是已死的文字,無論你怎樣做得好,究竟只供少數人玩賞,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究竟免不了最后的失敗”[4]111。
胡適的白話譯詩主題大多充滿戰斗激情,如《軍人夢》《六百男兒行》《哀希臘歌》等,他在翻譯時刻意追求不循格律。胡適在《嘗試集·再版序》中寫道:“因舊文學的習慣太深,故不容易打破舊詩詞的圈套;最近這幾年,玩過了多少種的音節試驗,方才漸漸有點近于自然的趨勢。”胡適的《關不住了》譯自美國Sara Teasdale 的Over the Roofs,這首詩在形式上突破了舊詩格律的限制,音律和句式都是自由的,在語言上不再用文言而用白話,實現了詩體的解放,在新文學史上具有開創意義。胡適譯詩的白話化改變了中國傳統詩詞的固有模式,創造了一種新的詩體。此外,詩的白話化使詩歌在內涵上發生實質性變革,具有現代思想。詩的白話化,即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所寫的“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樣說,就怎樣說“,“說自己的話,不說別人的話”。胡適的譯詩促進了他的新詩創作,奠定了中國新詩的基本原則。“現代白話是構成新詩最深層的基礎。”[5]287有學者指出,詩的白話化,也即實行語言形式與思維方式的散文化,這實際上就是對已脫離了現代中國人的語言、思維的中國傳統詩歌語言與形式的一次有組織的反叛,從而為新的詩歌語言與形式的創造開辟道路。[6]120
需要指出的是,胡適的譯詩里有時也有半白半文的句子,使譯詩讀起來不那么流暢,這種現象是正常的。文言文轉變為白話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相對來說,胡適的白話翻譯要比同時期其他譯者的白話翻譯耿順暢,更接近日常口語。從語言學發展的角度來看,當時沒有人能寫出絕對的白話。
毫無疑問,胡適的翻譯受到當時白話文運動的影響,另一方面,白話文運動又受到胡適等人的翻譯的大力推動,兩者是相輔相成的。西方語言的文法和語法的精密性和其概念術語豐富與精密導致西方語言的清晰性,而這正是漢語的缺陷,所以,有必要通過翻譯這條途徑來輸入西方的語法和新概念、新范疇和新術語,這也就輸入了新思想。
胡適等人的翻譯增加了漢語的詞匯,這些詞匯代表了新的話語方式,逐漸改變了漢語的思維方式和思想方式,從而使漢語的性質發生了變化,以此為契機形成了“五四”時的白話文。蔣百里對此有精辟的見解,他認為翻譯表面似為模仿,而其實質乃為創造,翻譯即為白話文運動,白話文運動則借助翻譯而成功,翻譯與白話文運動互為表里,翻譯負有創造白話文的責任。[7]胡適恐怕也沒有想到他所倡導的白話翻譯和語言改革具有如此內在的深刻的聯系,會對現代漢語的形成產生推動作用。
胡適所倡導的白話文學翻譯對中國現代文學語言的影響是語言的歐化,輸入新思想和思維方式,建設新的現代的漢語體系,這種建設是要思維方式或思想上改造漢語。白話翻譯促進和誘導了語言變革,中國現代文學從形式到內容在深層次上發生了深刻的西化,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由此開始發生。胡適倡導的白話文學翻譯通過把西方語言內化為中國化、民族化的語言,從而構建了現代漢語,并從根本上構建了現代中國文學。
胡適的白話文學翻譯思想與實踐,使白話文學翻譯成為五四時期新的翻譯模式。這給中國的語言文學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大大推動了語言的變革,促進了現代漢語的形成,使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得以發生。我們要承認,無論從翻譯的數量還是質量來說,胡適都不能算作是一流的翻譯家,但我們也必須承認,胡適倡導并親身實踐的白話翻譯,在中國現代翻譯史、文學史、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影響深遠,為整個新文化運動的普及與成功提供了話語支持,新思想是依靠白話文體才得以迅速傳播的。當然我們也應當認識到,白話翻譯的質量還不盡如人意。譯者往往標新立異,各行其是,這樣必然延遲了漢語的規范化進程。但在語言轉型期發生這種現象是難免的,我們對胡適這位“盜火者”,除了懷有不盡的感激,余下的只有敬意。
[1]張清芳,陳愛強.柏楊的文學思想綜論[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10).
[2]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M].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3]胡適.《短篇小說第二集》譯者自序[C]//姜義華.胡適學術文集.中華書局,1993.
[4]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C]//姜義華.胡適學術文集.中華書局,1993.
[5]高玉.現代漢語與中國現代文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6]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蔣百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翻譯事業之先例[J].改造,1921(3).